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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谁都不是朝九晚五。早上八点半,下午六点,像这个城市的绝大多数一样。她们有一台车,总是静静地停在童杨单位幽深的地下车库里,只在周五晚上才开回来,为的是方便周六一早去童杨父母家度周末。——童杨的单位离住处不超过三公里,这个距离实在让开车上下班有点不尴不尬。方念上班的地方远三站路,却是同一个方向,甚至能搭同一班车。每天早上两个人便一起去车站,一起等车,一起上车。大约是办公室坐太多比较缺乏运动,童杨对共享单车一直很有兴致,若是刚巧去车站路上看到两辆,自然是两个人一起,若单单只有一辆,童杨便很“当仁不让”的摸出手机一通操作,和方念简单告别后便骑上单车绝尘而去,留给方念一个长发飘飞的背影。

童杨在一家官/僚作风甚重的老字号国企上班,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好歹是一份“能安身立命的工作”。单位的一把手几年前从京城空降而来,自然,举手投足间颇有曾在天子脚下的威仪,新官上任也不知道到底烧了几把火,反正有一把火就是,对单位的着装严格监控。具体说来便是,要求所有员工一律穿深色外套白衬衣深色长裤纯黑皮鞋纯黑袜子,并专门成立了一个风纪小组,每天上班前守在打卡机前,若有人违反了规定,一次罚款带警/告,第二次直接下放。童杨回来告诉方念,文件下午一出,整个单位就一片怨声载道。当然这怨声载道也是私底下的。

童杨单位其实是有统一的制服的,不过之前也就那些直接与客户打交道的一线窗口部门员工才会每天都穿,像童杨这种算是后台支持的部门,并不做强制要求,着装也就比较随意。新规定下来,上下装倒是可以先用制服对付一下,黑皮鞋纯黑袜子却是要马上购买的。童杨和方念当天晚上就去商场逛了一圈,童杨买了一双很好看的平底黑皮鞋,只是在鞋子边缘浅浅镶了一圈白边,结果第二天一早童杨盯着鞋子看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敢把那双鞋穿去上班。而纯黑的女式袜子更是难买。好容易挑到一款,买了一打,回到家准备洗的时候才发现,在袜筒处稍稍有点不太明显的印花,也被童杨否决了。方念白她:切,谁还揪起你的裤腿来看啊?童杨很严肃的说:No!文件说了,只要露出来一点不是纯黑的就算违规!

方念和童杨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吐出两个字:

“淘/宝!”

最终童杨暂时穿了她的一双好歹是纯黑的旧皮鞋去上班,而网购的一打真正纯黑的毫无瑕疵的黑袜子终于在两天以后扑面而来。

童杨的工作是很吃力不讨好的,因为她的工作便是风控。连带着之前曾做过的审查与纪检,算是事前事中和事后追捕坏人一条龙了。风控是有追责环节的,被追责总不是件愉快的事,更何况被追责的还是坏人,还是多多少少有一官半职的坏人。这年头,坏人活的滋润得像爷爷,做坏事时从来问心无愧,东窗事发后也照样理直气壮抓起电话就来质问,官腔打得一套一套的,搞得追责的人倒像是做了错事的孙子。反倒是被追查的那些平头小勇,往往没声没息的接受处理。而事实上,平头小勇又往往是炮灰,违规违纪的事儿他们很少真正有份,就算挂了个名,多半也是在坏领导的高压之下不得不做出的妥协,毕竟,你的饭碗拿捏在人家手里,虽然国企不好像私企那样老板开个口就叫你收拾东西滚人,但把你丢到窗口柜台或是给你额外加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什么的还是手到擒来,到时候,要么死,要么滚,可就是你自己选的,——天底下好的领导是相似的,不好的领导可是各有各的手段。

于是童杨的工作便简直是三百六十五天在和坏人作斗争,时不时的便有着各种各样头衔的坏人电话或是上门来吵一通,有时几乎是有点无赖的撒泼打滚了。

对于风控的专业方面,童杨是很有把握的,那些相关的法规条文她烂熟于心,之前又在业务部门工作过,相关流程也难不到她。只是追责从来不是简单的技术问题,(好吧,任何时候一件事都不是简单的技术问题,尤其是在国企。)涉及到庞大金额的时候,涉及的人也肯定不止处理报告上的那几个。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到最后真正倒霉的几乎都是炮灰,做了坏事的既得利益者就算被处理,也是不痛不痒。有时候方念就和童杨说,值啊,挣了几百万只是被内部处理一下,钱不用被追讨,人也不要坐牢,简直就是包赚不赔的无本生意啊。童杨就恨恨地说,是啊,国有资产就是这么流失的。

第4章 第 4 章

方念就想起他父亲所在的厂子来。也算是一个老的国企,后来经历一系列改/革,什么下岗分流啦,破产改制啦,改一次,偌大的厂子就瘦一圈,厂里相关领导的脸和裤腰带也就胖一圈。几次改下来,原本漂亮的生产区越来越破败,最后被推平变成了某个带大商场的商业小区,而厂里那些领导们倒各各飞黄腾达,连保卫科的科长也混到了社居委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头头,摇身一变居然成了公务员,连那张肥硕的脸也愈加红光满面起来。而像方爸这样在厂子里工作了几十年说是“把青春都奉献出来”也不为过的绝大多数原职工们,改来改去后彻底成了没有归属的社会人员,年轻点还做得动的各找门路出厂打工,上了年纪的也只能找个保安什么的值个夜班看看大门了。好在方爸省心,算是正儿八经退了休,也就两耳不闻厂里事,管他资产流与失。

上了年纪的人,不管受教育多少,总是有点智慧的,这智慧,大约就是俗称的“世故”吧。退休的方爸便对厂里的来来往往从不上心,方念有时回家看方爸的时候,偶尔聊到,方爸也是摇摇头一副“不可说、不可说”的表情。好吧,谁让方爸从年轻到年老都是这样一副无所谓、说是“潇洒”也可以的散淡表情呢。连方念说要陪他回几十年未回的老家去住几天,他也摇头否决了。方念没说出口的话是,方爸也一把年纪了,趁着还能走动,回老家转转,说难听点也是回一次少一次了。方爸倒是不在意,丢来一句话,“我是出了家就没有家的人”,把方念听得一愣。这禅机,方爸不去当大和尚都可惜了。

既是对生养的老家都是这样一副不羁的无所谓,对于工作的厂子,方爸自然也不会过多留恋。方念有时想想,若在古时候,方爸这性子去做个道士倒是不错,云游四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人在红尘又不为红尘所羁绊,连追求成仙得道的心都没有,真真是个高人了。可惜方爸到底生在人世,按部就班,参军,复员,娶老婆成家,养一窝小孩,工作,退休,生生把一个高人炼成了俗人。

方念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俗人,所以,对于厂子的从有到无,方念竟是比方爸还要唏嘘。也是,从托儿所到子弟学校,到卫生所,食堂,澡堂,冰棒房,露天电影场,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都可以在这一个封闭的厂子里进行和完成。(殡仪馆厂里倒是没有,但有去殡仪馆的大客车,塞了参加告别仪式的人从厂子里开出去,再拉了人从殡仪馆回来,也算是半封闭)。而方念就是在这样一个几乎不需要外界参与的封闭的环境里过完他的童年和少年时光的,那生产区夏天消暑的竹叶水和绿豆冰糕,冬天的暖气片,车间里挥之不去的机油味和轧的像烟花般好看的铁火花,伴随了方念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怎么能不惹起她乡愁般的依恋与惆怅。

只是,厂子没了便没了,国有资产流失了便流失了,就好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拦不住。

第5章 第 5 章

与童杨的天天和坏人做斗争、时刻感受到某种“不可说”不同,方念的工作倒是单纯些,没那么多的斗智斗勇,最多拼点脸皮的厚薄和良心的红黑。

在距离童杨那幢威武拔高的大楼三站路的地方,是方念工作的地方,同样也是一幢拔高的大楼,只是,童杨在的那一整幢楼连产权都属于童杨所在的单位,办公室,会议室,食堂,娱乐室,地下车库,除了上下班,也算是个基本封闭的环境。方念所在的公司自然没有那么大手笔,不过在这个房价平均两三万的城市,这个地段,在这写字楼里能租下一整层也算是财大气粗了。

方念所在的公司是一家贸易公司,还是这个城市这一行里的有头有脸的公司。又因为是省会城市,便又可以说是本省这一行里的所谓标杆公司。名头也起的颇响,例行的“某某集团”什么的,后面缀着“股份”“有限”“公司”,洋洋洒洒一大串,每次方念在大大的投标书信封上签下公司名称的时候总是在想要不要中途给她那支英雄钢笔蘸一回墨水。

Wait!手写投标书信封?

是的,这家客户就是这么奇葩。

在这个行业,一两千万的标的不算多庞大,却也不算小数目,遇到这种单子,经常不坐镇公司的老板也是会过问一下的。这家客户也是个大牌国企,一两千万的标的和几十万十几万甚至几万的标的一样,都要走一堆繁琐的流程,最后都要一堆头头脑脑关了门评标开标,还要有dang员身份的人监督和公证。若中了标,先电话里口头通知,再发戳了章的传真件,最后再是上门去取原件及签下一堆厚薄不一的合同和廉政保证书及保密文件。整个流程非常繁琐和严谨,也非常有大牌国企风格。只是有一项,他们要求的投标书信封一定要是手写。与那些繁琐与正式的其他流程相比,这就显得极其小儿科与匪夷所思,也不知道那家客户的领导究竟是什么脑回路。好吧,手写就手写吧,谁让人家是上帝呢。对于这种上帝,尤其是纯国企风格的上帝,有错没错不打紧,千万别跟人抬杠,不然人家大笔一挥把你从候选名单里叉掉,还能引经据典通知你违反了哪一条哪一款,到时候理儿都不知道找谁说去。

说起方念的公司,虽说叫“某某集团”,后面还缀着那么一大串,说白了其实就是个家族企业。“贸易公司”在方念的概念里和“皮包公司”其实没什么区别,都是倒买倒卖,空手套白狼,她所在的这家集团又是比较典型的“家天下”,所以外表看着波澜壮阔,内里其实也是一堆的“不可说、不可说”。所有部门的一把手和关键人员都是老板亲戚或是和老板沾亲带故,渐渐公司大了,亲戚不够用了,连本村儿同姓的都能来占个位置。公司便被老板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同宗同姓的盘踞着。这种有利益都争着上,有困难都抢着让的模式,方念估摸着公司垮台也是早晚的事。

方念有一个朋友是做会计的,在一家装饰集团混了好几年,混烦了想跳槽,打电话来问方念的公司缺不缺会计。方念说,公司本部四个会计一个出纳,看起来不缺。那朋友说,四个会计?还不能去掉俩?方念回她:你觉得是让老板的亲妹妹走好,还是让老板娘的亲姐姐走好?电话里朋友大笑。

说起方念公司老板的起家,也是一堆的说不清道不明。老板和老板娘下海之前都在国企,都有个一官半职,在那个计划年代里便有了种种打擦边球的机会。第一桶金攒到了以后,两个人便正式下海,开起了夫妻店。当然,靠的仍然是当一官半职时的人脉。说来好笑,夫妻店越做越大,成了公司,还请了几个副总,这几个副总又都是从行业相关国企跳出来的。每每想到这些不可说,方念总觉得他们就像苹果里的肉虫,从里面把苹果蛀得差不多了不说,最后还跳出来联合外人,连点苹果皮也不想给人留下。

第6章 第 6 章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洗的再白,背景总是不能完全洗干净,公司上上下下多多少少都知道个大概。既然都是奔着钱去的,那些个亲戚们揩起油来自然也不客气。北京上海那些分公司里的,天高皇帝远自然不必说,便是在老板的眼皮子底下,那些侄子外甥们捞起外快来照样眼皮都不眨一下,尤其是逢年过节该打点客户的时候,秋风打得更是赤/裸/裸。一会儿跟客户单位打麻将去出纳那儿提个两三万现金,一会儿说要给客户单位送节礼需要给自己卡上打个十几二十万,连方念这种没脑子的都知道,这钱能有一半真的送到客户手上就算不错了。不过,老板是不会真去客户那里核实的,一来要民/主,要给部门经理足够的自主权,二来,老板实在是看不上这点子钱。漫说老板不会查,就算真查出来有问题,也不会当真怎样:公司太大,亲戚不够用呢。

于是便出现了这样诡异的一种状态:关于这种内部贪/腐,作为最上层的老板出于各种原因假装看不见;中层的各种同宗同姓的亲戚们互相也不看不管,——大家各自在各自的职权范围内挣外快,相安无事,大哥不说二哥;——下层的各个和老板家毫无瓜葛的人是管不着也犯不着管。总而言之,就是上上下下心知肚明,守着一个大家都知道的秘密,以至于每次在老板开会或是拿到那些廉政保证书时方念都特别想笑。关于公司种种,方念冷眼看着,既不敷衍工作,也不真拿自己当主人翁,既不羡慕揩油的人,也不为老板不平。反正是“家天下”,都是一家人,可着劲儿折腾去呗。——热闹是他们的,旁的人什么都不是,连愤慨什么资产流失都没个由头,——左不过是老板口袋里的钱,又不真是国有资产,他爱怎么花怎么花,爱赌了piao了让亲戚们贪了腐了也是他的私事。话说方念这老板也是念过“狡兔三窟”的人,大女儿高中送去了美利坚,二女儿初中送去了英吉利,剩下个五十来岁喜得的贵子,刚落生就是正儿八经的HongKong籍。

说起这个小公子,公司里一多半人倒真是感慨的。感慨的当然不是这个刚刚学步的体弱多病的小人儿,是这个小人儿的娘,而再确切点说,是感慨公司里那个前老板娘。

方念进公司时前老板娘已经不在公司了,听闻是生着大病,年把两年在公司露一次面已经算是难得了。前板娘虽然也是靠打擦边球起的家,但公司上下乃至和她打过交道的人无一不说她和善,说到她的大病无一不惋惜。方念见过老板娘的照片,真人也见过一回,确实是很和善,大约是病中的缘故,显得有几分婉约,倒和打天下的女强人形象大相径庭。

古语有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老天给了前老板娘富贵,却没给她安享富贵的命。前老板娘的病一天重比一天,终于离世,英年四十二岁。风闻是因为老板不同意手术治疗不签家属同意书,只好采取保守治疗而贻误病情。又风闻老板不同意手术治疗是因为他早就和另一个女人有纠葛,却不愿先提离婚,怕担了负心汉的恶名。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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