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月流天,明河共影。
目之所及,一只小舟正以种非同寻常的速度顺流而下,曲调就是从舟上传来。
而他漂浮在半空,垂眸俯瞰——船头上坐着一个人,从他的角度看去,第一眼望见的就是两只按在琴上的手。
那是把极古怪的琴,琴身只有两个巴掌的大小,如孩童的玩具,难怪发出的声音如此幽微。
然后是那两只手。
只一眼萧熠就可断定,那是杀人的手。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与指侧有着明显因常年握刀剑而生的茧,虽因生涩而显得笨拙缓慢,却能够细致地控制自己的力度,沉稳灵巧到足以在这么小的琴上弹出音调,又不至勾断琴弦。
此时那人仿佛已听见了他喝止的声音,循声望来,刹那间双眼一亮,仿佛有无数星子自深潭中浮起,蔓延成脸上灿烂至极的笑容。
那是他死也不会忘记的一双眼睛。
萧熠没有一刹迟疑,浑身灵力澎湃,杀意凛然地向他俯冲而去,但就在触手可及的一瞬间,灵力却仿佛江流入海般瞬间消失,虚打了个空。
萧熠震怒而错愕地盯着眼前这张年少的脸,过了一瞬,才发现虚无的不是他,而是自己。
对方脸上的笑意没有因他的杀意而减少分毫,反而因近在咫尺而显得格外明晰,真真切切是种发自内心的纯粹欢喜,以至于他整张脸都显得分外生动,连映照的月光都仿佛比旁边要明亮几分。他开口,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灼热的气息喷在萧熠冰凉的脸上,语速轻快,语气却十分郑重:“宫饮泓,我叫宫饮泓。”
这个杀了他的人,还真是无比兴奋,无比得意,恨不得立刻将自己的名字昭告天下。
不错,这世上什么人不会因为轻而易举地杀死一个神君而自傲呢。
他没有任何理由不高兴,甚至自己的手下败将表现得越是愤怒,他就越有高兴的理由。
像是被一巴掌扇在脸上,怒意沸腾到极致,萧熠反而冷静了下来,垂眸看了眼自己变得透明的手掌,往后一飘,忽然轻拂衣袖,以一种无比优雅尊贵的姿态,在虚空之中安然坐了下去。
一天之内,由神变鬼,何等讽刺,任谁也不能接受这样大的落差。
好在对他而言,最简单的事莫过于隐藏自己的情绪。
萧熠抚过衣袖上的褶皱,仿佛将心中无穷的怒意,自厌,苦涩,无措,震惊,悲哀都如尘埃般轻轻拂去,眨眼又变回了那个无悲无喜,高高在上的神君。
而后他再次抬眸看向自己的仇人。
那是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红衣少年,高束在脑后的长发还带着湿气,用于伪装的络腮胡和血迹都已消失不见,露出一张干净俊朗的脸,脸颊上有一道刀疤,显得野性而邪气,双眸微微睁大,眸中闪过一抹欣赏之色,仿佛对他镇定的姿态感到惊讶。
萧熠不说话,他就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笑吟吟地望过来,看上去对此刻的状态非常满意。然而细看便知,他的脸色并不好,唇上没有一丝血色,胸口仿佛真的受了点伤,隐约有血腥气,灵力的气息也很微弱,却还要驱使着小船前行。
他敢断言,此刻只要有任何一个朝夕城侍卫追来,他都必死无疑。
然而追兵呢?!
萧熠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扫过空荡的船舱,流淌的江河,和远处已化作剪影的横云山。
方才他便发现,虽然船动得极快,自己却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没有落下分毫,并不会因自己的意愿而停下。
那便是说,他不仅是死了,就连灵魂也落在了对方手中。
察觉到他变冷的目光,宫饮泓宽慰道:“放心,我将你放在崖下寒潭底的冰棺里,他们很快就会把你捞上去的。”
那可真是令人安心极了。
萧熠没忍住怒瞪了他一眼,引来一阵轻笑。
前方河水奔涌,忽的分流成了两条,一条向东,一条向北。
萧熠心中猛地一沉。若朝夕城的人追来,循着江流而下,到此处不辨方向,极易让他逃走。
宫饮泓像是松了口气,把小琴往怀中一揣,站起身来,冲岸边幽暗处停泊的一只小船挥了挥手,很快,那只船就悠悠地荡了过来。
摇橹的是个黑衣男子,满脸担忧地看着他,压低声音道:“宫师兄,你、你得手了么?”
宫饮泓若有似无地睨了萧熠一眼,得意地眨眼道:“你宫师兄出马,自然是万无一失。”
那人倒吸了口气,震惊至极地瞪着他:“你、你真的杀了萧灵照?!”
萧熠眸光一动——这人看不到自己?
宫饮泓扬眉点头,一步跃到了他的船上,顺手将一个不知从哪摸到的蓑笠扣在他头上:“别废话了,你且做个渔翁,帮师兄把追兵引开,回去请你吃酒。”
那人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跳到了宫饮泓的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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