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头对自己以前的事情总是讳莫如深,从不提及为什么对鬼僧深恶痛绝,也不说为什么会把师兄和他这两个弃儿捡回来养大成人。只是没下山时有几次喝酒喝过了头,会对着院子里那棵早已枯死的桃花树又哭又笑,喃喃自语。
“师父没事。”云征平淡地说,“不能亲手了结那人,才是师父的遗憾。”他放下剪刀,抚摩着纸人光滑的边缘。云询偷偷用眼角去瞥:白纸剪成的人形惟妙惟肖,能看出手脚和披落的头发。虽然还没画五官,已经有了种随时能活过来的感觉。
他还想多看几眼,云征拿着纸人一言不发地转身,推门进屋,然后门一关——把他关在了外面。
云询:“……你一开始还是用我试的呢!”把他的纸人弄成那种鬼样子,他都没说什么,这次居然看都不给他看了!
云老头回来时,看到的就是小徒弟坐在桌边,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把弄着桌上碎银的样子。见到师父后精神一振,往里屋关着的门投去了控诉的眼神。老头装作没看见,从衣内掏出些瓶瓶罐罐放在桌上:有朱砂和妖兽血,都是画符用的好材料。云询眼睛亮了,伸手想去拿,云老头本想说你还用不到这些,后来却没吭声。
等门开了,云征走出来,看上去心情不错。老头本想看看他折腾出了什么样的玩意儿,往他手上一看,却是一张空白的纸。“怎么,没做成?”他有些疑惑,“拿过来,让为师看看,为师给你提点几句。”
云征摇摇头。“做出来了。”他说。
就是做得太好了……太像了一点。
他边走边将手中的纸撕开,三两下撕成了一个非常敷衍的人形。云老头养了他十几年,一眼看出他在想什么,抬手就要去敲他的头,没能敲到,又劈手把那纸人抢了过来,“瞎胡闹——你这做的什么?还带着毛边呢!”他吹胡子瞪眼道,“这是要骗人的东西!给我用心点做,别到时候出岔子!”
云征转开目光,一脸若无其事地躲开了师父的唾沫星子,往外走去。老头把纸人往小徒弟手里一拍,追着这整天气人的小子来到院子里,突然脸色一肃。“征儿,”他严厉地说,“你都想好了?”
云征静默了一会,然后低声道:“想好了。”
老头脸上有些纠结,半晌后摇摇头,却只是说:“你想的那主意,骗得了一时,骗不了长久,也骗不了我们这样的人。别光顾着逞一时之快,过后要怎么做,好好想清楚。”他脸色微微沉了下去,“还有……那是只妖,姓徐的是个人,你么,勉强算是个人。无论那只妖和你们谁扯上关系……”
与人相恋、成家的妖。鬼僧手上沾了无数这样的鲜血。
他抬起眼,见到云征表情依旧平静,却是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云老头暗自叹了口气,心里总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为师带着你师弟一起,你也不用担心。”他说,“倒是你,一个人留在此地……”他想说万一、万一出了事,一定要量力而行……
但就算说了,对这小子大概也没用吧。他沉默片刻,眼前晃过山上那株枯死的桃树,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极悲凉的萧索,便什么也没说,转头回屋了。
————
说是“回去问问妖术要怎么修炼”的云征,过后连着三天都没出现。
这三天里,陆攸用乖巧地态度成功将陆家人的怀疑打消了大半,终于不会被锁门锁窗,也能离开屋子,到小院里去走动散心了——虽然还是必须有侍女跟着,并且不能走出院子。现在他唯一会的那个妖术,已经运用得很熟练,能听到的范围也扩大了。他听见过陆老爷念叨着徐星淳,那人也是这三天都没到陆府来。
——云征不会是一时冲动,把徐星淳直接干掉了吧?
陆攸更担心的是他出了什么事。好在白鸟一直乖乖地陪在他身边,他才能勉强压下焦虑。等到第四天晚上,他都已经睡下了,云征突然来了。自己布下的符咒形如虚设,系统在他来时也成了个哑巴,陆攸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差点被站在床边的人影吓得心跳停止——他现在还是原型呢!
“小狐狸,”云征声音里带着笑,“想不想出去玩?”他张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片剪成人形的白纸。
这个像在诱拐一样的语气……是要向他演示自己作品的意思吗?陆攸放弃了变回去的打算,毕竟他一直没研究出连着衣服一起化身的方式……小狐狸钻出被子,身上热乎乎的,本来丝缎般顺滑的皮毛都在被窝里蹭乱了。认出是云征后,被吓走了的困意又重新回来,他脚步有些歪斜地朝床沿走了两步,碰到云征伸过来的手便顺势蹭了上去。
云征将他抱进怀里,另一只手里的纸人飘落下来,骤然变大,从一片薄纸变得有了体积和温度。被云征带着离开屋子时,陆攸扒在他肩膀上,盯住床沿边那个与他体型全然相同的人影,随着帷幔落下、门轻轻关上而看不到了。
第144章
————
夜色已深了。今晚的月亮只是很浅很细的一弯, 夜空深黑, 凸显出碎钻般的满天星辰。陆府内灯光寥落, 四下静悄悄的, 还未睡下的仆从走动起来也几乎不发出声响,只有浮着睡莲的池塘内偶尔传来一两声蛙鸣。
陆攸窝在云征怀里,隔着数层轻薄的夏日衣衫, 紧贴着他的胸口。云征衣服上带着股淡淡的苦涩味道,像是什么药材或矿物, 他的身体则仿佛在冰冷的海水中浸过,在这样别人动一动就要冒汗的季节,却透着一丝不寻常的凉意。
云征的体温要比常人低,陆攸上次溜出去偷看被他抓到时有太阳晒着,还没怎么觉得,这次在晚上就体会得明显些了。作为一只浑身是毛的狐狸, 修成了妖怪也照样怕热,他蜷在云征胸口舒服地蹭了一会,等把那一块地方都焐暖了, 困意也逐渐消散,才想起要看一看他们走到了哪里。
出乎意料, 居然还没离开陆府。云征正带着他从花园中穿过, 白天茂盛漂亮的花木,在夜色里成为了一团团形状莫名的黑影, 寂静中有些阴森。云征不是好好地在石板铺设的路上走, 而是时而踏入草丛中间, 时而又刻意绕过一片明明没有障碍的空地。陆攸饶有兴致地将爪子搭上云征的肩膀,探出脑袋去看周围:“这里是有什么阵法吗?”
“你看出来了?”云征问。
陆攸不好意思说他纯粹是猜的,含糊地应了一声。云征声音里却带着笑意:“看来是猜的——要是你能看出来,上次怎么还会随便乱跑?要不是我一直跟在你后面收拾痕迹,你估计已经被抓住做成狐狸毛围脖了……”
小狐狸毛茸茸的身子正挨在他侧脸边,云征说着便伸出手去,沿着小狐狸皮毛顺滑的脊背摸了两把,又逮住那条恼火地晃动起来的尾巴捏了捏,唇边露出一丝满足的笑,仿佛在表示“确实是做围脖的好材料”。
陆攸没吭声,踩着云征的胸口往他肩膀上爬,想把自己的尾巴抢回来。云征恶劣地捏着不肯放,把他硬拽下来两次,都快把他尾巴上的毛拽掉了。陆攸的爪子在他胸口衣服上抓出好几道痕,最终忍无可忍装作被弄痛了叫了一声,才总算让这家伙松了手。
云征的肩膀宽而稳,陆攸爬上去踩了踩,找到最舒服的地方蹲好,然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尾巴绕到他的脖子上。热死你!他心里恶狠狠地想着。
……等过一会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陆攸开始怀疑他大概是被传染变得幼稚了。主要是被报复的人完全没有受到惩罚的感觉,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笑了起来。
除妖师肩膀上蹲着一只化为原型的狐妖,这个怪异的组合一点没有擅闯私宅的自觉,大摇大摆地从花园里斜穿了过去。中途云征还指了几个阵法已经被破坏的地方给陆攸看,说最初完整的阵法要麻烦得多。陆攸认出其中一处是陆老爷几年前要修水榭凉亭时改建的,还有一处就是最近为了徐星淳送他的那几条锦鲤,要扩大水池而挖开的。
……且不说徐星淳是不是有所预谋,前几年那次就肯定怪不得别人了。陆攸自从听云征说了陆府外围的禁制,就在疑惑怎么他一只妖可以藏在府内无人察觉,看来除了有云征帮忙掩盖,陆老爷大概是已经忘了那些布置还有着特殊的用处,为了自己的意趣大兴土木,给阵法“兴”出了不少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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