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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能看到灵魂的“光”。健全的灵魂是稳定而明亮的,它眼前的这个则如风中残烛,晃动着即将熄灭。它还辨认出了其他异样的气息,一种应该就来自于旁边这个不在全盛状态的“海神”,另一种虽然已不完整了,却仍能让它生出如临深渊的畏惧。

“有修复的办法吗?”云征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单纯要恢复神魂的方法,我这里多的是。但对他,估计很难有效果——你之前应该都尝试过了吧?”鳞族的祭祀说,“因为他、还有你,你们虽然身在此处,却并非此间之人。要让他恢复,只有追根溯源,或是借助比你我所在层次更高的力量,才有可能做到了。”

层次更高的力量……

云征对之前几个世界的记忆,在这些年来随着觉醒也恢复了不少。他想起了那个一身白衣的“系统”,还有那个笑容令人生厌的“神”。他知道陆攸是为了完成某个目的才降临到那些世界中去的,无法完成、或是完成后不想离开,都需要付出代价。还有个东西一直跟在他身边,有的世界里他能察觉到,有的则不能……但云征仔细探查后发现,那个东西这次好像不在了。

陆攸也没有被催促着离开。这次他的留下没被要求代价,却不像是什么奖励,因为变得无法主动选择结束了。如果他能早点回去……回去的地方,会不会就有办法能够治好他?或许就不像他们现在这样,只能一直在无望中无期限地拖延和等待下去。

他是被那个“神”遗忘了吗?为什么?

云征不太明白。他感觉陆攸好像猜到了一些,却不肯告诉他。起初他怕的是毫无预兆的分别,后来他却宁愿早点分别,不要让虚弱受伤的灵魂随时间流逝被一点点消磨,直到彻底消失、无可挽留。而现在……他意识到了,他的想法其实是无关紧要的。

在这件事情上,他从来没有得到过选择的权力。

鳞族祭祀的说法让云征明白:大概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他在海水中缓缓恢复成了怪物的模样,将小船卷在触手里,趴在洞穴边缘发呆。祭祀在旁边陪了一会,注视着几只幼小的鳞族驱赶鱼群,在不远处嬉闹着追逐玩乐。离开之前,它对云征说:“黄泉水其实不是通往幽冥,而是将亡灵送归来处。但我不确定对你们是不是同样的作用……要是最后无路可走了,不如来试试黄泉路吧。”

它并不介意让云征待在鳞族的领地边上——要是附近鱼群被他的气息吓跑,正好让最近有些犯懒的族人们多游些距离锻炼锻炼。至于这个“神”会不会某天突然发神经攻击它们……和遇到寒潮或海的底火山爆发的情况也差不多。与黄泉共存的鳞族,对生死繁衍的观念与通常生灵并不相同。

云征听懂了祭祀话中的意思,但没有立刻做出决定。

他想等陆攸再醒一次。

陆攸这一回睡得时间不太长,只有六天。醒来时云征正带着船在海面上晒太阳,完全是怪物的形态,触手懒洋洋地搭在船上,将可怜的受难者连船一起据为己有。陆攸睁开眼睛,被明亮的光线刺了一下,一条比他腰还粗的触手移到上方,替他遮住了阳光。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醒来就看到这么刺激的画面,陆攸感觉这次清醒时精神格外的好。这也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他抬起手,在那条触腕上摸了摸:手感比预想中干燥,在太阳底下也没晒热,像凉冰冰的牛皮。原本绝大部□□体浸在海水中的怪物发出了鸟鸣一样的声音,开始往船上爬,幸亏这条船浮着并不只靠水的浮力,不然一条触手搭上来就能把它给压沉了。

陆攸被刚抬出水面的触手蹭了一脸海水,坐起身来,将它抱进怀里——幸好上面没有章鱼那样密密麻麻的吸盘结构,只是纹路和极细小的鳞片,不然他还真得先做一会心理建设……

不远处传来轻微的水声,一个湿漉漉的脑袋冒出了水面,好奇地看着他们。那是只幼年的鳞族,头发和鳞片都还是浅色的,瞳孔也有些泛白,不过看着还挺可爱。云征的声音提高了一点,似乎在对它进行恐吓,小鳞族眨眨眼,瞬间往下一沉,往深水中游去。

两分钟后,它又回来了,还带来了四个同伴。它们还想往船边游过来,似乎对陆攸十分好奇,没等靠近就被云征唤出的一个浪头狠狠拍回水里,推出老远。

几只小鳞族快乐地尖叫起来,立刻迷上了这个游戏,开始前赴后继地往船边扑。陆攸靠在云征身上笑得不行,看几根触手像打地鼠一样轮番将那些冒出水面的脑袋砸下去,没防备腰间被后面偷伸过来的另一根猛地卷住勒紧,“哗啦”一声将他拖下了水。

陆攸呛了一下,发觉云征真的任凭海水把他淹没了,赶紧屏住呼吸。云征抓着他全速逃跑,几只小鳞族大呼小叫地跟在后面,然而速度赶不上他,渐渐就被落下、不见了。陆攸想着它们在水中摆尾前进的流畅动作,突然有些心动,示意云征将他松开一点,开始努力回忆好久没用的妖术。

尚未修出人形的妖怪,能用妖术暂时变换成人形,那,变成别的……应该也可以吧?

云征搅了搅海水,灵气从四面八方迅速地涌过来。陆攸试了几次,一感觉不对就赶紧打住,以免变出什么怪异的形态来。因为淡化处理过的缘故,他有些想不起来那次在全息网游中他的人鱼形态是什么样子的了,而且那是条淡水人鱼……最后勉勉强强,综合鳞族的形象,变出了一条鱼尾。

……他也很怀念,还住在山中的时候,变成小狐狸扑到云征身上,在他怀里玩闹打滚的感觉。后来他的“嗜睡症”频繁发作,就几乎没再重复过那样的经历了。这一次醒来,他倒是直觉能醒得久一些,不过既然是在海里……他想试试做以前没做过的事。

阳光照入海水,浅处澄澈透明,带着点暖意,向深处转入神秘的幽暗。缠在陆攸身上的触手松开了,他先是慢慢地游了一会,云征就在旁边水面上飘着,逐渐熟练后开始加快速度,两人一起朝深水中潜去。

多么自由的感觉。水流抚过身畔,被浮力托着的身体无比轻盈,朝任何方向都毫无拘束。

云征起初是跟在他身边陪他一起游,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一个追一个逃。到了阳光照不到的深度,陆攸没多久就开始不辨方向了,云征悠闲地跟在他后面,不知分出了多少条触手轮番伸过来抓他,搅得水波翻涌。陆攸像被扔进了洗衣机一样晕头转向,好几次游反方向自投罗网,再被刻意纵容着从触手的包围中匆忙逃走。

等开始觉得这个深度的水压有些难受了,云征才骤然加速,这次一出手就牢牢“抓住”了他。浑身被好几条触手一下子缠紧,陆攸没防备叫了一声——他也不知道变化时他对自己的喉咙做了什么,发出的声音居然和云征那种鸟鸣一样的叫声很像。云征停顿了一下,没有跟着出声,但是好像突然激动了起来,飞快地向前游出了好长一段,勒得陆攸差点要吐泡泡。

云征缠着他在海水中翻滚,只有双手没有受到限制,反而被陆攸用来紧紧地抓住他。手指触碰的地方突然变软了,裹着他的手指向内陷入,好像也是在“进食”……某种格外柔韧的触感贴到了陆攸的尾巴上,让他想到雨天爬在玻璃窗上的透明的蜗牛。那条似乎结构和其他不太一样的触手滑动着,推开能够移动的鳞片,找到藏在鳞片下的那道竖向的细狭缝隙——没有给他一点缓冲的时间……

就像是野兽之间的□□一样。陆攸像在用浑身所有的细胞发出尖叫,用那种鸟鸣一样的声音……那是被称为神明的怪物在学会用人类的语言交流之前,在孤独冰冷的黑暗中独自发明的语言……整个世界都疯狂了,被粗暴地撕碎、碾压,湿漉漉的碎片全都抓起来一把抛洒……

云征带他浮向水面,浮向让人眼睛刺痛的光线。水压不断减轻,仿佛到最后会能够腾空飞起。

这次醒来,陆攸作息正常地过了三天。听起来时间不长,但和之前那段时间相比,已经算得上是回光返照的程度了。第四天早上,他没有醒过来。

云征带着他还有微弱心跳的身体,找到了鳞族的祭祀。他们潜入到洞穴的最深处,那里流淌着一条与海水泾渭分明的浑黄河流。云征让他躺进河水中,听着他的心跳声停止了。灵魂沉下去,离开了身体,往幽冥中不断下沉……那一点飘摇将熄的微光越来越远,然后突然地消失了行迹。

“他走了。”保持着幼年模样的鳞族祭祀用水波“说”,“你知道去哪里找他吗?”

云征沉默着。他猛地抓起了黄泉水中正在变冷的身躯,祭祀朝旁边退开,以免被那失控的行为误伤。仿佛在糖果被吃掉后,怀念着甜美的滋味,饥饿得将糖纸放入口中咀嚼……他决定全部带走,什么都不要留下。短暂失去了形态的暗影如煮沸般翻滚着,将周围的砂砾、礁石和海水也一口吞了下去。

然后他开始升向海面。

那天……“婚礼”的第二天,他从外面回来,看到那个人坐在石桌边,手里拿着一张叠起来的白纸。桌上没有茶盏,只散落着几片不知为何飘离枝头的碧叶。听到他踏入院子,便抬头朝他笑了笑,什么都不肯说,只是在他走过去时将那张纸递给了他,问他愿不愿意在结束后和他一起走。

那张纸是什么?结束是什么时候?离开是要到哪里去?

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接过来,简单地说“好”。

鳞族的祭祀跟着浮了上去。好像海面上的空气被一下子抽干了,它看到海水正被往空虚处卷吸上去,一道粗壮水柱冲天而起,将那个在短短数息间变得几近透明的阴影推向了高空——那形态像是多触手的海怪,又像是一只怪模怪样、生有许多翅膀的鸟,在被阳光照透的瞬间,仿佛自己也发出了燃烧般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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