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了条……活的,蛇?”他艰难地问。
他其实对那种长着鳞片、身体柔软冰冷的动物并没有特别的恐惧,还觉得其中某些长得挺漂亮,前提是在屏幕上看到,或者隔着玻璃。现在这么近的距离,中间没有一点阻隔,如果它突然窜过来,他手边甚至没有什么能拿来抵挡。
陆攸发现他对“武器”的猜测面还是太狭隘了。要不是对面祁征云小心地看着他,像是很担心他会被吓到,那样的紧张看在他眼中,成了一种“对方也不希望他受伤”的暗示,才让他勉强定下神,没有忍不住就站起来退开。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那样前端渐细的形状,又没看到眼睛,要说是蛇的话,更像是尾巴?
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他提出的这个猜测,似乎也不在祁征云的预料之中,他眨了眨眼,露出了不确定要不要说实话的迟疑表情。“……不是蛇。”最终他说,“这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其实无定型的阴影才是他最真实的形态,但这些腕足和此刻所用的人类身躯一样,都能正常地感应外界和做出回应,被伤害时也会疼痛流血——人体的血液比普通人要多一点特殊物质,送去检验的话与这个世界的魔物们更加相似;触手受伤后流出的则是一种透明液体,其中的力量在离开他的身体后会很快消散,变为真正的水。所以,说这些触手是他的“器官”也没错,但祁征云尽力表达得委婉了些。
这么说的时候,他想到了他作为海神的那个世界,将陆攸选为“祭品”、向他展现出海神形态时的情景……因为那次分别后,他有很长时间都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记忆在沉睡中变得模糊了,不过他还依稀记得,陆攸那时似乎没怎么惊讶,也并未恐惧得无法接受。被那些触手碰到时,他发抖了,但还是愿意伸手去抚摸它们,愿意让他拥抱。
在冰冷海水中,那时获得的柔软和温度,他一直都记得。
他在过于绵软的沙发上笔直地坐着,看到随着话音落下,陆攸的表情先是有点迷惑,然后就变得空白了,目光也从触手上慢慢地挪到了他脸上,似乎在怀疑这话是在开玩笑。
“你的一部分……”陆攸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没发觉自己露出了生硬的笑容,但不是觉得好笑,而是为了阻止自己脱口而出无意义的质疑。祁征云觉得,可能需要增加一点可信度,便试探着将触手往他那边伸了伸,没等他再说什么,陆攸已经反应直接地向后缩去,并在受到椅子阻碍后抬起一只手横在身前,做出了防御的姿势。
“停!”他迅速说,不自觉提高了声音,“离我远点——不,你就……就放那儿就行……不用让我验证了!”
——他好像,开始猜到赵峰为什么是那个反应了……
厨房里的水声隔着门隐约传来,关在里面的赵峰始终没动静,像是不准备出来了。祁征云有点沮丧地将触手收了回去,重新摆回到面前的桌面上。他再度认真地看了看自己:鳞片坚硬光洁,排列得毫无空隙,没有任何缺损;虽然颜色单调了点,没长出漂亮的花纹,但纯黑的光泽同样具备美感。
真的这么可怕吗?
他本来还存着一点侥幸心理,以为要是把情况说清楚、以平和的方式展现出来,或许可能不引发恐慌地被接受,就像那一次……事实证明,怪物就算没有喊打喊杀地出场、一直试图展现善意,想在透露身份后依旧被如人类般对待,果然只是妄想。
之前几次从他面前逃跑时,陆攸怕的不仅仅是象征危险的暴力和陌生,确实也包括他本身。这份恍然原本只是很小的打击,但与那次经历联系起来,却好像隐约表明某些他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理所当然……只是,现在没时间慢慢回忆过去。他记下这种感觉,便阻止了思路的继续深入,让注意力回到了当前面临的情况上。
至少还是好过“夺路而逃”这种最糟糕的结果,不是吗?
陆攸目光游移,似乎不想看他、也不想看他的触手,但不看又更不放心。片刻后,他终于从祁征云听话地约束好了触手的行为中得到一些勇气,做了次深呼吸,算是完成了心理建设。“所以……”他颤巍巍地问,“这是……你的尾巴?”
拜托不要是触手,他在心里祈祷着。
“……是触手?”祁征云谨慎地答道。
——好吧。糟糕的预感成真,陆攸已经开始有点麻木了,毕竟世界观在得知“非人”存在时已经破碎,具体品种比起来只是个小问题。不过……
“你是海生物?”陆攸猜测道,见祁征云点头了,忍不住又问,“那……有几条?”
然后他就听到了窸窣窸窣的声音。更多的触手沿着沙发布面“爬”了上来。那场景犹如群蛇游动,瞬间挑战了心理承受的极限。陆攸发觉自己对异常事物的接受能力大概比想象中高,纵然浑身发毛,他还是坚强地忍住了这一刻毛骨悚然的感觉,而等把那些触手都数过一遍、得出“十二”这个数字时,居然已经有点适应了。
其实是十三条。还有一条作用比较特殊的,类似章鱼的交接腕,祁征云觉得伸给人看有点像耍流氓,于是没让它出来。他看陆攸似乎开始平静下来了,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小火苗。“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只是没有太多时间解释。”他想着要怎么说明情况,在组织语言时没忘记也为自己辩护一下,“有以人类为食的魔物盯上你了,而且已经开始动手了。我想要保护你,才想住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就算用上了最诚恳的语气,这些话听起来的可信度也低得可怜。在生出怀疑之前,陆攸看着那些因为祁征云没留神控制、就像人不自觉抖腿一样开始在晃动起来的触手,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你的触手……”他匆忙出声,打断了祁征云没说完的话,“是不是那时候……在路边……?”
祁征云听明白了陆攸指的是什么。“那根断掉的电线吗?是我把它挡开的。”他说,“其实不止那一次。你回来的路上,不是遇到了车子失控、路边有人溜的狼狗发狂挣脱绳子、警察追逃犯,还有天桥的栏杆坏了吗?这些其实都和魔物有关,也都是我从暗中阻止的。”
他之前居然没意识到把这些讲出来能增加好感度……为了讲述方便,祁征云干脆把“意外”也归于魔物了,“还有,天台上有人准备跳楼,真跳下来了可能会砸到你。这个你应该没有发觉。”
陆攸想起了那条汪汪狂叫着冲来,将他和旁边的人都吓得不轻,又在中途不明原因地突然刹车,然后简直是屁滚尿流地扭头逃窜而去的狼狗……他静默了一会,问:“那个……跳楼的人,怎么样了?”
“我把他拖回去了——用触手。”祁征云随口说,“然后他逃走了,看样子爆发出了相当强烈的求生欲……大概以后都不会再想死了吧。”
陆攸不知该说什么了。他低下头,双手交握起来,过了一会说:“那如果,这些事情本来就是你……”他没说完就停下了,自嘲地笑了笑,“我好像也没什么值得这样算计的。”
有的。祁征云在心里不出声地说。
“抱歉,别在意我乱猜……”陆攸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终于说,“我现在有点紧张。”
他抬起头来,看向祁征云,“我能问一下,为什么你要帮我吗?我不认识你,也不记得有救过章鱼之类的小动物……”
祁征云觉得,就用这个理由也不错。“你算是……救过我。”他说,声音变得轻柔了下来,“你只是不记得了。”
确实可以形容为拯救吧?从对孤独与幸福的双重无知之中——他没有说忘记,因为这对他而言的过去,对陆攸来说是还没发生的事情。
陆攸有好一会没说话。祁征云没有催促他做出反应、或者将更多事情一股脑儿地再塞过去,耐心地等待他再度开口。直到陆攸重新对上了他的目光。
“我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你。”陆攸说得很慢,期间没有避开和祁征云的对视,“一下子知道得太多了,我现在脑子里有点乱。我需要先……好好想一下。”
“你不用勉强信任我。”祁征云低声说,“我只想你在受到袭击的时候能反应过来……要是我赶去救援,别把我也当做危险。”
这是真话,也是谎话。只是作为短期目标,这样的状态勉强能够接受,但之后他就会想要更多,想要真正的信任和亲密——并且,是比此刻还不熟悉他的人所能想到的,更加深入得多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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