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侵蚀过的玻璃又薄又脆,除了能在猝不及防之下将皮肤划出一道口子,并没有多少杀伤力。就算是一把真正的刀子,恐怕也无法改变陆攸此刻无处可逃的境况。不过手里握着“武器”,多少还是给了陆攸一点安全感,他定了定神,怀着对时间流逝的恐惧转头看了一眼门口:外面依旧没有任何动静,看守者好像很放心将一个“昏迷”的人独自留在房间里,一时半会不准备回来了。
希望如此。陆攸想着,然后猛然意识到了另一条他本该更早尝试的逃生路线。
都是看到久违的阳光过于激动,后来那只不明生物又飘了过来……或许还要加上对那只怪物的本能畏惧,让他下意识避开了相同的路线——他居然只想着从窗口逃脱,忘了去试试房门!
那两个脚步声出门之后,好像没有上锁的声音。被某种紧迫感催促着做出行动,陆攸毫不犹豫地决定过去试试。他拖着脚步往门口走去,起初牵动伤口,痛得膝弯都在颤抖发软,但等几步过后伤口开始麻木、或者是适应了疼痛之后,陆攸的脚步开始加快,最后几步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门前。
这个房间的地面上铺着白色的瓷砖,凉意在每一次接触时从脚底往上侵入。一连串细碎血迹沾在光滑的瓷砖面上,仿佛麻雀走过雪地时小小的足印。本该是争分夺秒的时候,陆攸却在门口顿住了,他手心里全是冷汗,刺激得伤口一阵阵抽动,他注视着面前这扇丝毫看不出异常的木门,感觉好像浑身浸没在水下,明明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耳中却充斥着沉重的轰鸣——几秒钟后,他猛地伸出手,按在了房门的把手上。
压下把手的过程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直到转到极限时发出的很轻的“咔”的一声。
门真的没有上锁……
陆攸微微喘息起来,这才发觉自己之前已经屏住了呼吸。他脑子里像有一柄大锤在连续不断地敲击,敲得他眼冒金星,身子都要摇晃起来。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只要推开门,走出去——
就算最后还是会被抓回来,这一次他也不会放弃逃走。开门,走出去,走到禁锢他的房间外面,哪怕是几秒钟的自由也好……
但陆攸始终只是维持着将手按在门把上的姿势,就再也没有之后的动作了。唯独视线慢慢地向下移动,落到了下方的地面:沿着房门底下的缝隙,有一道浅浅的灰色的影子。
影子一动不动,门外也没有传来声音。可是某种战栗却正在从身体内部涌现出来,如同吹在后脖子的冷风,让他不自觉地开始发抖,连带着门把也在手掌底下轻轻颤动起来。锁的内部发出了轻细的
“咔哒咔哒”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牙齿在惊恐中打架。
陆攸又闻到了那股属于水生物的、湿润的腥气。沾染在他身上的,他口中尝到过的,他想起了那半片最后没有留意丢在了哪里的漆黑的鳞,或许就在无意间被他吞咽了下去,已经如同一粒种子在他体内扎根。那味道始终存在在房间里,就像怪物窥视的目光……顽固地浸入到他的皮肤深处,已经无法再清洗干净。
此时此刻,陆攸分不清这气味是紧张导致的幻觉,还是真的在从房门缝隙渗入。但他却像被训练出了条件反射一样,已经再度感到了那种压迫在皮肤上的冰冷而光滑、充满力量的感觉。
他突然想到,那只不知为何会在房间里的“幽灵”……会选择从窗口离开,只是因为距离上的接近吗?还是它只能够溶蚀玻璃,对房门的木质却无可奈何,也无法从狭窄的门缝挤出去?
亦或是……畏惧着门外的什么……
陆攸很慢很慢地放轻了手上的力道,让被压下的门把一点点回归到原位。好像光线被遮住了,门缝底下的阴影变成了漆黑的颜色,影子开始扩散,如同一滩墨水往房间内渗入。陆攸向后退去,一步一步,手掌和脚底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他死死地盯着房门把手的位置,他后退的身影扭曲地映照在那洁净反光的银色金属上面。
门把手缓慢地转动起来——
陆攸扭头就跑。吧嗒吧嗒,赤足踏在瓷砖地上的声音有种近乎清脆的质感,他冲过房间,被踢到的玻璃碎片远远地滑开,几乎刹车不及撞到窗框边。视野一片模糊,不知何时开始涌出的泪水湿润了眼睛,陆攸将一路紧攥在手里的玻璃片按在手掌底下,以他自己都要觉得意外的速度,手脚并用地爬上了窗台。
风从外往里吹,陆攸半蹲在窗沿外侧,手紧紧地抓着冰凉的金属窗框边缘,感觉手脚一阵阵地发软。他爬上来之前脑海中一片空白,根本没有想好是要真的跳下去,还是只以跳下去作为威胁让怪物放他走——从装睡时偷听到的那段对话,那怪物确实对他的性命十分在意——自己的生命,这就是他唯一掌握的筹码了。但他其实还没来得及仔细权衡这些,只是下意识地想从门口逃开,想要离那准备开门进来的东西越远越好罢了——
身后没有一点声音。
陆攸僵了一会,努力想从自己的喘息和心跳声中分辨出任何异常的细微声响。在仿佛整个世界凝固住了的寂静中,他缓慢地转过头去,心跳剧烈得如要冲破胸腔——然后,逐渐地平息下来。
房间是空的。没有人,也没有怪物那蛇群般的触手。房门还是好好地关着,门把手也在原来的位置。刚才看到的转动和阴影,仿佛只是他过于紧张之下产生的幻觉。
陆攸紧绷的心弦放松了一点,顿时感觉身体摇摇欲坠,脚上恰好被压到的伤口也重新痛了起来。为了转头去看背后,他姿势别扭地拧着,不好着力,便想稍微站起来一点,稍作调整。没想到刚刚动了一下,脚下不知怎么地一滑,抓在窗框边的手也没有抓稳,只听见耳边风声突然尖锐起来,整个人往窗外仰去——
有什么抵在他的背后,缠住了他的腰,眨眼间便稳稳地托住了他,将坠落的趋势扼杀在了最初。陆攸大睁着眼睛,都忘记要挣扎,他看到一条已经十分熟悉的漆黑触手从他身侧越过,攀住了失去所有玻璃的窗框边缘。
他想要握紧依旧捏在手里的那块玻璃,手指却无法再收拢了。另一条触手将他的手用力掰开,夺走了这仅是聊做安慰的武器,陆攸听见了仿佛骨骼碎裂的声音——其实是那块玻璃被轻易碾作齑粉的声音。那些触手簇拥着他,环抱着他,以堪称轻柔的动作将他重新推进了房间。
陆攸没有找到任何反抗的机会。尽管他用尽全力推拒,对怪物而言却只是可以无视的微弱力道。姿势被固定后连挣扎都做不到,最多也不过是徒劳地将身躯一再绷紧……他们降落在了房间地上,怪物无声地舒展开身体,依旧用那些触手将他抱在怀中。陆攸垂落的脚尖碰到了地砖,那凉意让他想蜷缩起来,脚底和掌心里细碎的擦伤,却如被火烧灼般开始剧烈地灼痛。
当他抬起头,便能看清笼罩在上方的阴影的模样。怪物浑身的鳞片和皮肤都是漆黑的,瞳孔犹如深渊,唯独虹膜外围镶嵌着一圈极细的金环,让人联想到日蚀和熔岩。
自从那一天之后,经历过中间漫长的避而不见,如今看守者终于肯在他面前现身了。
以完全的怪物的形态——
被这怪物抱在怀中的人类的身体开始放松下来,却不是因为安心,而更像是脱力。陆攸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散开了,有几缕被细汗黏在脸颊边,他脸上湿漉漉的,更多是因为终于流淌下来的眼泪。一根触手在他脸庞侧面来回徘徊,终于轻轻碰了碰他,蹭上了一点水迹——在远离海洋的地方,尝到了熟悉的咸涩味道。
陆攸闭了一下眼睛,像是想躲开却没有动。他身上很痛,胸腔中有种空了一块的感觉。他的模样像是刚从一个噩梦里面惊醒,眼底残留惊惧,但在正俯视着他的另一双眼睛看来,他瞳孔深处却还燃烧着小小的、怎么也不肯屈服的火焰。
缺失血色的苍白嘴唇细微地动了动。“求你……”陆攸小声地说,“放我走……”
怪物没有回应。怪物将缠绕在他身上的触手又收紧了几分,裹成了一个严密的黑色的茧。当最后的哀求余音落下,自知无路可逃的猎物闭紧了嘴,也不再出声了。阴影波动着,裹挟着他穿过这个有风和阳光透入的房间,往也许是通往更深黑暗处的门口行去。
第199章 Round X.8
————
陆攸清晰地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他站在一条狭窄的小路上, 这是初中学校后门的巷子。每天放学的时候, 这里就会聚集起许多卖吃食的小摊, 拥挤地排列在道路两边,人声熙攘, 空气里飘着油炸食品的浓烈香气。天气热时还有炒冰, 倒在不锈钢托盘里的水迅速冰冻变白, 与尖嘴的软塑料瓶里挤出的颜色可疑的所谓“草莓味”、“香芋味”粘稠糖汁翻拌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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