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上传来了一点冰冷的触感,什么东西轻轻地碰了碰他。那条之前盘在玖伍肩膀上的白色小蛇尾巴圈在祁征云的手腕上,一副对于这样的接触十分勉强的样子,口中细细的蛇信吞吐着,细看却是和鳞片一样白色的电流,而身体也如机械而非生物,是许多细小零件组合而成的。祁征云反手将它抓到了掌中,确定他和这个此前一直跟在陆攸身边、并间接促成了如今状况的东西相看两相厌。
“休养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恢复吗?你的神没有出手帮你?”祁征云捏紧了蛇尾巴,他察觉到自己或许是本性恶劣,才会从这些刻意要对方不悦的举动和话语中获得某种转移了注意的轻松,“他应该不是为了携带方便才让你变成这样,是你还没办法自己凝聚形体吧?”所以千辛万苦地跟了过来,却不得不寄宿在特制的外壳中,连发声的功能都不具备。
小蛇形态的系统像根天线一样直挺挺地竖起了身子,以这寻常生物做不出来的举动表示着无言的抗议。祁征云却没有看它,只是看着周围如同凝固在琥珀中一动不动的世界。人们的动作、声音,光线和空气中的尘埃,都被封存了,停顿在了抵达终点前的瞬间。
“就算见到了他,和他对话,他也不会记得你……”祁征云低声说,“你为什么要来?”
被玖伍托给他、让他带去见陆攸一面的系统像没听见一样毫无反应,令人猜不出这举动是玖伍还是它自己的意愿。没有得到答案的提问像一颗脱靶的子弹,令祁征云自己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孤寂,失去了继续开口说话的情绪。他眼前再度浮现出了玖伍在咖啡液面上向他呈现的画面,自我折磨般地注视着那些完全陌生的人物和场景。
在某些他不存在的可能性里,陆攸看起来也过得很好。发现自己在所爱之人的生命中并不是获得幸福的必需品,而是许多选择中或许都不算是最好的那个,实在是一件令人无比失落的事情。他作为恋人是如此自私,看到陆攸露出笑容的样子却觉得难过而不是欣慰……
在意识到了自己这样的想法之后,祁征云向玖伍提出了暂停任务的要求:他需要一些时间,好好想一想接下来究竟要采取什么样的行动。玖伍比他预料中更轻易地同意了——毕竟要是他能狠下心来忘记陆攸正在反复经历死亡,自己找个地方远远地躲起来,任凭身边世界不断重启,玖伍也拿他没办法,还白白浪费了那些重启多用的能量。而中途引入新的限制规则,并不是这个投影会采用的做法。
“设置成重启后保留上次结束时的位置,而不是回到最初的投放地点,本来是想看从远处拼劲全力赶过去、却终究没有赶上时的表情呢……没想到忘记了考虑消极应对的情况,真是失策。”那少年模样的投影动手将世界冻结在重启之前时,用不情不愿的语气这样说着。不过他眼里闪烁的却是满怀兴味的亮光,唇边的微笑看起来则有些邪恶,“下次就将次数限制的规则添加进去吧——”
祁征云避开一片以飘落姿态停滞在半空的落叶,走上了街道。周围的行人有的保持着非常可笑的姿势,祁征云看到在攀附着花藤的墙边,一对情侣的嘴唇轻轻贴在一起,带着羞涩而快乐的表情成为了标本。他从他们的身边走过,连同空气都停止流动的世界,花朵的香气也不能够闻到了。静止意味着没有未来,某种程度上却令他感到安心。
他想起了一些久远以前的记忆……
仿佛记忆之海被猛烈地翻搅,令沉淀在底部被遗忘的碎片浮上了表面。他想起了在他的世界、他第一次遇见陆攸的世界,却在陆攸身上察觉到了自己留下的气息……那是在本能的食欲以外,让他对陆攸感兴趣的最初的理由。他借用了别人的躯壳,从海中爬上那个岛屿,冷眼旁观这几个对危险毫不知情的游客开启了献祭的游戏。在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陆攸喝醉了,他偷偷地溜进了陆攸的房间。这是出于好奇的举动,像一只野猫去闻人类朝它伸过来的手。察觉到有人站在床边后,陆攸迷迷糊糊地抱了他,让他一起躺下来。那时候他对人类的感情确实懂得太少了……没有察觉到陆攸是将他当做了更加熟悉亲昵的“另一个人”,更没有因此感到什么嫉妒。他只是感到新奇,喜欢那个拥抱的柔软和温度,于是自然而然地,想要将其据为己有。
在此后漫长的沉睡中,他忘记了这个波澜不惊的开头。从那以后,陆攸的感情对他来说是一直存在的猎物,只要用正确的方式去追逐就能够得到。但这份感情在陆攸那里的开头是怎样的,它如何诞生、如何成为一切的前提,他却没有思考过。
被改变的过去、循环的时间线、建立于“过去”之上的“未来”……
在那天晚上,陆攸在醉眼朦胧中,将那时所用的相貌还是从别人借来的他,当做了“谁”?
祁征云想,他或许已经明白玖伍的提示是什么意思了。事到如今,还在让他迟疑的,除了要怎样做才能将陆攸应该拥有的“过去”完整重现,就是在他不存在的那些世界里,陆攸的笑容……那比起继续下去会遇到的艰难和痛苦,都要更加令他感到畏惧。
——陆攸的眼睛在黑暗中带着晨雾般的蓝色,静静地注视着他。我不想爱你,他说。嘴唇开合的动作十分轻柔,却没有一丝迟疑。
他想要支付代价。他愿意接受惩罚,承担他所犯下的错误。但是……如果令他所期待的未来存在的那个前提,恰恰也是一切痛苦的来源呢?
如果他们从未相遇过,陆攸在这次车祸后死去了、陆攸作为选民开始了新的生活,而过早死亡损伤灵魂的隐患,不需要顾虑作为爱人的他的想法、可以轻易地选择向系统求助……而他则保持着他的无知,并因无知而始终平静,就像蛮荒之海的波浪那样简单地存在下去。
那会不会是更好的世界?
祁征云突然想和系统说说话,哪怕他对这个一直跟在陆攸身边的东西不可能喜欢得起来。系统的主人是神无数投影中的一个,它自己也是无数类似系统中的一个;它跟随在选民的身边经历那些任务世界,几乎永远都是一个旁观者。若是它也拥有着类似人类的感情,是如何看待在与投影、神、选民这些关系中的自身?
但是,就算系统能够、也愿意回答他,他也终究不会将这样的问题问出口吧……
祁征云已经走到了预计发生车祸的那个路口。出乎他意料的,他看到的不是车祸后一片狼藉的景象,那辆在他手中被毁去过许多次的肇事车还在距离路口几十米外的地方。他原以为此前世界的减速是因为陆攸的死亡,现在看来那是玖伍干涉的结果——这大概是,神对于手中玩偶的一点怜悯?
他看到陆攸在道路对面的人群后面,一贯清爽简单的打扮,微微地偏着头,不知是被路边的什么吸引了注意。因为不喜欢和陌生人靠得太近,他站在人群最边缘处的位置。祁征云朝他走过去,一直走到了他的面前。
陆攸的面孔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炎热和行走让他鼻翼边渗出了一点细汗,被太阳照着闪烁细微的光。祁征云将蛇形躯壳中的系统拎着轻轻放到了陆攸肩膀上,像还怕会打扰到他一样将动作放得很轻。系统盘起身子,将脑袋昂起来近距离仰视着陆攸的侧脸,祁征云从一条蛇身上看不出它的想法,只看到那电流般的蛇信没再吐出了。
在空间里时看到是“棺木”中沉睡不动的人,在这里看到的是被静止在死亡降临前的人……是它在上个世界天劫中对陆攸的援助,让陆攸在断开联络的那些时间里情况恶化到了难以处理的地步。它自己在这个过程中付出的牺牲,现在想来情绪恐怕也十分复杂……
它一动不动地看了一会,脑袋垂下来靠着陆攸的肩膀,似乎有些沮丧。一小团凭空出现的白光包裹住它的身体,两者一起缩小起来,就这么消失了。
祁征云又站了一会,仿佛是离别前突然的失语。他想伸出手摸一摸陆攸脸颊边的发丝,想对他说“等我”,最后却没有伸手也没有出声,只是用如负千钧般迟缓的脚步,慢慢走过了无知觉静立的人的身边。
第208章 最初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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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晶体般平静清澈的海水中往下沉去。周围的光线从浅蓝过渡到牵牛花般的紫色, 再到如同矿物溶液的靛蓝, 直到最终所有的光线都消失了, 变成了一片漆黑。
这里没有其他的生物,也没有带来温暖的热泉或洋流,就是一片寂静森冷的死地。宽大的裂谷向着地心不断向下延伸, 他在下降途中路过了一整副卡在岩壁间的海兽骨骼, 上面没有一点被生物啃噬或腐蚀的痕迹, 被海流洗刷得玉一样洁白。他伸手拂过那线条优美的骨头上折断的裂纹, 想象着是什么样的攻击终结了它的生命, 又用了多少时光才彻底剥净它的皮肉。
然后他继续下沉。
这个世界的海与他最初诞生的那片海洋有所不同。真正的、而非他制造出来的海水, 散发出陌生的气息,他在此之前竟都没有察觉到这种差别。海洋的力量好奇地触碰试探着他, 继而接受并顺从了他,他在空旷的海域中舒展开身体,大片如有实质的黑暗扩散开来, 让他体会到了久违的畅快。
这样的畅快已经多久没有过了?毫无拘束,毫无顾虑, 毫无挂碍, 与无生命的海流融为一体, 以放弃思考的方式解脱一切烦恼。甚至连形态和名字都抛弃——仿佛返回了意识刚刚诞生的最初。这样确实非常的轻松,仿佛漂浮在半梦半醒之间, 具有着令人忍不住迷恋的轻盈。
但要是就将这当做幸福, 未免也太过浅薄。从他潜入海底或许只过了几个钟头的时间, 他已经忍不住开始怀念有另一个人陪在身边的感觉, 不要让他总觉得身上有哪里不太对劲,像是本该紧密依偎的热源离开了,像是失去了一部分曾经血肉相连的肢体,变得又空又冷。
他品尝过纯粹的甜美……和滋味难辨的苦涩,已不再能习惯这样完全无味的寡淡。
不过也只有在这样的黑暗中,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被封存停滞,他才能够彻底地平静下来。好好地想,好好地想……他让海底的暗流托着自己化作阴影时几乎没有重量的身躯,缓缓地向不知何处漂动,在他逐渐变得空白清静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神的投影此前询问他“要不要放弃”时,那张探究性地微笑着的面孔。
无论何时,放弃总是最轻易的——然而这句话只是片面的真理,只有在渴望不足够强烈的时候才会成立。他所追求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轻易”,而是最终“拥有”的结果。能够让他犹豫不前的,反而是追求时用力过度导致恶劣的反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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