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又没见过,因为纪慎语捂得严实,脱手之前密不透风。
张寅显摆够就撵人,丁汉白站直往外走,拉开门回头问:“你在哪个古玩市场淘的?卖主什么样?”
“玳瑁。”张寅说,“卖主是个败家子,换完零花钱估计不会再去,你不赶趟了。”
直到下班,丁汉白的心始终系在那花瓶上,分秒没收。怎么偏偏让张寅捡漏呢?他郁闷,郁闷得路上差点闯红灯。
可心底又疑虑,那真是件好东西?他还想再看看,抓心挠肝地想。
反观张寅简直春风得意,奔了崇水旧区,在一片破平房里转悠,斑驳灰墙窄胡同,各家门前的名牌一层锈迹。57号门口停着辆手推车,车上堆满废品,进门无处下脚,一方小院里也全是废品,逼仄不堪。
冬天挂的棉帘子还没摘,张寅掀开进去:“在不在家?”
就两间屋,穿着汗衫的老头从里间出来,不吭声不看人,先反身锁门。张寅找椅子坐下,讥诮地说:“防亲儿子像防贼一样,你累不累?”
老头转过身,其实不算太老,顶多六十,头发根根直竖,完全是怒发冲冠。皮肉也没松,看着孔武有力,不过左眼污浊,半合着,瞎了。
人们叫他瞎眼张,没人知道他真名叫张斯年。
“下班绕我这儿,你不累?”张斯年这才回答,到脸盆旁边洗手边问,“有何贵干,卖废品?”
张寅听见“废品”就来气,撇下来意,站起来呛声:“糗在这犄角旮旯收破烂,你让我脸往哪搁?外头堆着废品,里头攒着赝品,我看你八十推不动板车之后怎么办?!”
张斯年挑挑粗眉,扯着瞎眼的轮廓:“不怎么办,等我两腿一蹬,你要是乐意,就拿板车把我推野山脚下一埋,妥了。”
眼看要吵起来,张寅鸣金收兵,从包里掏出青瓷瓶,就着屋里昏暗的光线换话题:“妥不妥的,你看看这个。”
张斯年立在原地:“光看看?”
张寅笑起来:“我要换哥釉小香炉。”
他势在必得,一年半的时间来了三趟,三件东西花光四五年积蓄,全被对方一句赝品打出门。这回不一样,他有信心,他得让老头屁都不放地去开里间的门。
张斯年果然屁都没放,捏着钥匙去开锁,张寅瞧着那背影生出无边火气,恨声道:“瞎着只眼就能看出真假,换成别人早身家百万了,你倒好,收废品!”
锁开了,张寅起身到门外,里面一张单人床,一对桌椅,除此之外全是古董。他开了眼,也气红了眼,分不出真真假假,觉得张斯年像个精神病。
张斯年开抽屉取出一件十厘米高的小香炉,交换时问:“哪儿收的?”
张寅答完就走:“是卖是留随你。”
帘子撩起落下,光透进来又隔绝在外,张斯年走到桌前把青瓷瓶随手一搁,像搁水杯、搁筷子那么随便。他闭上眼,看不出瞎了,打着拍子哼唱京剧《借东风》。
末了带着戏腔念白:“——孺子不可教也。”
正赶上周末,丁汉白难得没睡到日上三竿,丁延寿要给他们师兄弟讲课,等其他四人聚齐,他已经开车到了古玩市场的门口。
丁汉白戴着墨镜,西裤一道褶儿都没有,腕上的瑞士表闪着光。他这种派头最吸引卖家,好像浑身就写着——钱多、外行、容易忽悠。
他状似漫无目的,实则镜片后的俩眼如同扫描仪,心脑中装着那青瓷瓶,做好了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准备。他琢磨半宿,那瓶子太有熟悉感了,说不定就是同一批物件儿。
海洋出水文物具有批量性,那很有可能不止一件。
周末人太多,渐渐的市场里面摆满了,丁汉白转悠几遭便离开,没看见什么“可疑人物”。拐到旁边的小巷,巷子窄,坐着卖的,蹲着看的,无从下脚。
巷尾有片小阴凉,一个老头却戴着墨镜坐在那儿,面前一件旧秋衣,衣服上放着件青瓷瓶。丁汉白看见后没径直过去,装模作样地在其他摊位逗留,磨蹭够了才行至尽头。
他把墨镜摘下:“阴凉地儿还戴着啊。”
“眼睛不得劲,不乐意见光。”老头说。这老头正是张斯年。
丁汉白抻抻裤腿蹲下,拿起瓶子开始看,他本来就不面善,此时脸还愈发地沉。然而,表面沉着,内里却搅起罡风。
他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昨天刚见过张寅那件,不至于忘。
就算真是同一批出来的,也不能盘管虫的位置都一样吧?
张斯年掏出根卷烟抽起来,等丁汉白问话,懂不懂就在问。丁汉白像是哑巴了,翻来覆去地看,他有点晕,张寅那件像家里那堆残片,手上这件又像张寅那件。
有人逛到这边也想看看,他不撒手,直接问:“多少?”
哪个卖家不爱大款?张斯年竖仨指头,三万。
丁汉白没还价,又问:“浙江漂过来的?”一个漂字,证明他懂这是水里的东西,但他问的不是福建,目的是诈一诈来历。
张斯年低头从镜片上方看他一眼,正正经经的一眼,说:“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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