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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没落,两人面前的门开了。门厅里一个身材微胖、穿戴着素色围裙的阿姨朝徐振东笑道:“振东回来了呀。”她赶紧往旁边站站,好把门口的位置让开,“快进来快进来,今年热得早,我看新闻说今天最高气温有三十多度呢!”

徐振东“嗯”了一声当做打过招呼,信步走进偏门,头也不回地说:“这是张妈,专门负责准备家里的饮食,已经跟在老先生身边几十年了,也算是你的长辈,日常接触要记得有礼貌。”

那位阿姨年纪一看就不小了,脸上皱纹清晰,鬓角露出些许染发褪色后的斑白。她笑得非常和善,尤其是在跟关瓒对视的时候,就像在看自己家里的孩子。关瓒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十分拘谨地朝她欠了欠身,打招呼说:“您好,我是新来的保姆,叫关瓒。”

“早就听说过,个人资料还是先生拿给我看的。”张妈熟络地将关瓒拉进门,习惯性地理了理他的衬衣领子,又对着那张脸左看右看,最后笑得眼睛弯起来,“小孩子长得真好看,可比照片俊多了!也不知道交没交过小女朋友?”

关瓒猝不及防地怔住,心里窘迫又意外。他长这么大,被热情对待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是来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了,当即就被夸红了脸,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

“没有……”关瓒小声回答,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徐振东。

那眼神干净清澈,眸光轻颤,带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是在寻求帮助,让旁人一眼就能明白那真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他青涩、内向,甚至有那么点不善交际,所以招架不住来自外界的关心和善意。这么来看,他一路表现出来的乖顺和成熟,应该是为了给雇主留下个不错的印象吧?

徐振东表面不动声色,却把关瓒的一举一动都仔仔细细地看在眼里。半晌,他回应了小家伙的求助,主动解围,询问了句:“老先生呢?”

张妈放开关瓒,回答说:“先生用过午餐就进了琴室,还有交代,让小关来了以后直接去那里找他。”

关瓒刚松口气,闻言顿时在心里打了个突,心想,待遇这么好要求果然不低啊,这是一进门就要考他么?

徐振东点头表示了解,走过来取过关瓒的双肩包交给张妈,吩咐道:“那就不让老先生等了,麻烦您把小关的行李送进屋里,我带他去琴室。”

“哎,行。”张妈赶忙应下,而后略显歉意地说,“我也是老糊涂了,一高兴就把正事给忘了。”随后她不再多说,提着背包从佣人楼梯上了二层。

待人走后,徐振东说了句“这边”,就率先走进了左手边的一条走廊。关瓒心事重重地跟在后面,满脑子都是等下可能会被考核的事。

凯伦家政在正式培训以前会充分调查保姆们的专长,再根据个人志愿,综合培养同时也会有不同方向的发展。关瓒年纪太小了,各方面经验都严重欠缺,本来连培训资格都拿不到,是他私下里磨了初试负责人一段时间,对方收了几包好烟,再加上关瓒确实有些特长,于是虚报了部分资料才勉强录取的。

他填写在备注一栏的特长是古筝。

然而现在面临的问题不是糊弄外行,琴室里的那个人关瓒虽然没有见过,可他的名字却早有耳闻——那是国内民乐圈的一代古筝大家,演奏生涯取得的成就无数,所以得以在行内问鼎,是享誉华国的“筝王”。

关瓒默默叹气,感觉自己那瓶子里也就装了三滴水,大概连给老先生的筝上油的资格都没有吧……

就在这时,走廊远远传来一声琴音,那声音犹如雨落深潭,清透空灵,带着琴箱共鸣产生的颤音和回响,将关瓒的思绪瞬间拉回了现实。紧接着一下,又一下,并不成曲,似乎只是抚琴人闲来无事地拨弄。可慢慢的,单音成调,音符缱绻相连,竟演变做一段小练习曲,音色灵动,十分悦耳美妙。

关瓒听着耳熟,隐约记得小时候应该弹过类似的曲目,只可惜时隔已久,他也把琴放下了太多年,实在是回忆不起更多了。

不过多时,走廊行至尽头。两人在一扇中式推拉门前停下,徐正东回头看向关瓒,压低声音说:“这里面是琴室,也是宅子里唯一不允许擅自出入的地方。上一位负责琴室的佣人已经被辞退了,今后你的工作之一就是打理老先生的筝,防止受潮蛀虫,还要在老先生使用结束后归位整理。”

关瓒点头,说:“嗯。”

徐振东让开大门,又道:“进去吧,不需要敲门。”

关瓒一愣,觉得以他的身份这么做太不礼貌,所以并没有动,而是疑惑地看向对方,想要再次确认。

徐振东会意,耐心解释:“老先生不喜欢被人打断,况且他本身就是在等你,你直接进去,不算唐突。”

尽管认为这套说辞很怪,但关瓒还是听话地伸手按上其中一扇门板,稍稍用力,将门推向一侧。

随着房门打开,失去阻断,那首小练习曲的音色如同涌出泉眼的清水,变得更加清晰动听。这间琴室采用了中式装潢,配饰庄重典雅,内外以屏风相隔,天花板和四壁明显做了特殊处理,拢音效果极好。

关瓒回手拉上房门,再缓缓打量过目之所及的陈设。

这外间被布置成了一间茶室,焚着清淡的檀香,对侧以一架金丝楠木的二十一弦古筝做摆饰。关瓒不算是个纯粹的行里人,但还是能看出那架筝的用料上乘,松褐中透出一抹暗红,表面清漆发亮,琴头和琴侧的图案雕工精美,暗嵌纯金,似是生生盘了条活龙。

这架筝看品相就知道价值连城,关瓒不自觉地抿了抿唇,越来越觉得这份工作是真的一点都不好干的。

屏风对侧传来琴声阵阵,关瓒定了定神,脚步放轻,从旁侧绕到另外一边。

內里的空间更为开阔,落地窗光线充足,花架上摆放有数株或白或紫的蝴蝶兰花。在琴室中央一正一反相邻摆放着两架古筝,弹琴的老人就坐在背对屏风的位置,穿白底银纹的中式唐装,仿佛无知无觉,自始至终一直在循环往复那首小练习曲。

关瓒记着老先生不喜欢被打断的习惯,跟原地安静等了半晌。直到练习曲第三次重新响起,他自忖这琴恐怕是一半会儿都停不下来,于是试探着缓步上前,不去打扰,而是在对面那架古筝前坐了下来。

两架古筝,正反对放,如此一来学生可以很清楚的看见老师的指法,这是很常见的授课方式,这一点对关瓒来说并不陌生。

坐下后,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老先生弹琴的手上。

那双手皮肤松弛,指骨细长匀称,五指的第一指节被胶布紧缠有一枚玳瑁甲片。它明明已经失去了力度,显得苍老而不够灵活,可拨弄琴弦的指法却又意外的精准无比。对于演奏者来说,即便大体指法一致,但是不同的人又有着不同的微小习惯。关瓒凝神注视了几分钟,没来由地,他总感觉对方的指法好像在哪儿见过。

不知不觉,练习曲一遍终了,而这次抚琴人没再继续。那只弹琴的手自然执起,后又稳稳落定在了琴头上。

余音飘散,琴室归静,关瓒应声起身,没敢抬眼。他规规矩矩地朝对方躬下身子,轻声软语地恭敬道:“您好,我是关瓒,冒昧进来,恐怕是打扰到您了。”

在他对面,年逾花甲的柯溯向后靠回椅背,看样子似乎是有些疲倦。老人面容威中带慈,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过面前的年轻人,最后停在了那张五官清秀的脸上。一刹那,他浑浊的眼底有光亮起,如同沉水中浮起的泡沫,颤动着冒出水面,化作星河月夜下的一抹粼光。

“抬头,看着我。”终于,属于老人沉缓的嗓音响起,“再说一遍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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