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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骞收起浮躁心绪,一咬牙,冲了进去。

三口之家,爹娘年迈,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儿子练过些拳脚功夫,但没修为傍身,也抵不过司空骞两剑。几乎是瞬息之间,大堂便陈尸三具。司空骞嗅着屋子里慢慢浓郁起来的血腥气,神色惘然。血溅在桌脚、渗进土壤、浸湿他们的衣裳。他们因为痛苦而神色扭曲,桌子上的饭菜还有余温。司空骞以剑作杖,倚了片刻,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深呼吸一口,收拾心情,摆出一副漠然模样,回身道:“要我做的我已经——”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沈寄傲身旁站着温灵隽,正满脸错愕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死死咬着下唇,似乎既迷惑不解,又感到恶心和恐惧。司空骞和他的目光对上,心想,不是错觉。那点爱慕与信赖的光熄灭了。温灵隽终于知道了,他不是好人,他一点儿也不好,他不再是他想成为侠客,而是侠客们想要前赴后继除掉的恶人。

他不想掩藏、辩解,这的确是他做下的恶事。他拿剑的手极轻微地颤抖。他有一瞬失神,想,幸而剑穗上的铃铛不响,不然便要暴露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内心。

沈寄傲颔首微笑,“你现在就可以带他走了。”

司空骞点头应了声,走到温灵隽身边,下意识想牵他。手伸出去,温灵隽却仓皇躲了一下。他神色一黯,收回手,顿了片刻,哑声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司空骞发现自己的胸腔居然会那样闷痛和喘不过气。他把剑丢给绪风,握紧了拳,极力克制狼狈的颤抖。他和温灵隽错肩而过,又有点漠然发狠地想,早点认清现实也好,不要再在他身上寄托无谓的期待和妄想了。他这辈子早就当不了好人了。

见温灵隽仍然僵在原地没动,沈寄傲嗓音轻飘飘道:“不跟他走么?”

温灵隽如梦初醒,倏忽回身,跌跌撞撞跟了上去。他想叫他一声,那亲昵称呼却卡在了嗓子里,隐隐刺痛。

司空骞已出了院子,停下脚步回望等他。

“白鸢,”身后沈寄傲叫他“愿赌服输,别忘了答应我的事。还有,他们的身份,你随时可以告知他。”

温灵隽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他……真的不知道吗?”

“知道就该杀吗?按道理来讲,跟司空骞真正有仇的不是他们三个。报仇还可以博个江湖美名,但灭人满门可就是穷凶极恶之事了。”

温灵隽回头看了司空骞一眼,往沈寄傲那边走了一步,“可是你让他去的!你才是罪魁祸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是无辜的……”

沈寄傲摇了摇头,“对我来说,他们有罪。”

温灵隽不忍将目光再落到那一家三口身上,他垂眼看着门槛上快要干掉的红棕血渍,只觉得这样不对。这于他们而言完全是无妄之灾,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发生在他们完全不知晓的地方,他们为什么要为完全不知晓的事情付出代价?

“我有个下属,一直在惊鸿城替我办事。查到你的身份以后,他跟我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我很惊讶,你知道了你要救的这个人是司空骞之后,居然还能一直顺从到现今。在他的描述里,你富有正义感、热血、善良、嫉恶如仇,怎么看都不像会倾心一个魔教教主。”一个时辰前,沈寄傲请温灵隽到了书房,沏了杯热茶给他,如此道。

那时他脸骤烫,却还有勇气反驳。此刻温灵隽抬手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连问题都问不出口了。故事讲前因后果和逻辑,可真的发生的这些事,或许没什么道理可讲。便是有道理,说不准也是显得荒唐可笑的道理。他最后看了一眼门内凄惨景象,转身跑向——刽子手,他的脑海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词,温灵隽摇了摇头,拼命抹掉了。

可到底还是影响了他。司空骞走在前面,他便不远不近地缀行在他身后。那个身影好像离他愈来愈远,愈来愈陌生。他兀自难过,司空骞却停了脚步,转身递了个沉甸甸的钱袋给他。

他的手指上还沾着血。

温灵隽接过,小声问:“怎么了?”

“找个客栈,休息一晚再走。”

那家院落里,绪风擦了擦剑,问沈寄傲:“尸体怎么处理?”

“锦胥有过,但也有功。找个好地方埋了吧。”

“是。”

“所以说,”沈寄傲嗤笑道,“情情爱爱太小女儿作态,有空劝劝青莎,她天赋尚可,万不可落到锦胥那副田地。”

绪风低头道:“是。”

夜幕低垂,万福客栈的后院堆满了酒坛。小二在一旁战战兢兢服侍着,司空骞面无表情,起先是喝两口砸一坛,后来则尝也不尝,用手横扫砸了数坛,又用脚踢推倒数坛,最后满院酒香四溢,一地破碎坛瓷。

动静闹得太大,也有客人因好奇来看,见里头的人举止疯癫,又如此糟蹋酒,免不了低估一句“有病啊”。司空骞耳聪目明,听是听得见的,只是没力气理罢了。他也觉得自己很没劲,幼稚,无聊,懦弱。全砸了个干净后,他对小二说:“备水,我要沐浴。”

上楼时,有妇人带着孩子下楼用餐,小孩正是调皮的年纪,在楼梯上也连蹦带跳,与司空骞擦身而过时因太过好奇,脚踏空一阶,眼看要摔下去,司空骞连忙捞了一把。他一身酒气,衣襟指间还有骇人血渍。那妇人从他手里夺过孩子,虽是道了谢,但还是避瘟神般疾步下了楼,一面下楼一面低声训着小孩。

司空骞驻足片刻,怔怔望着自己的双手。他握紧五指,闭眼调息,尔后睁眼,正要上楼,一抬头,温灵隽正在楼梯口看着他。他应当是刚刚沐浴完毕,发是湿的,简单披了外袍,肩脖与胸膛裸露些许,上面还有好些未痊愈的疤痕。他更消瘦了。眼角眉梢染上了愁思,苍白,摇摇欲坠。让司空骞想到了仙云堕,那种花,开在冬季,寒风冻得人瑟瑟,也吹得花瑟瑟,像是很快就会谢落。但仙云堕没那么快败落,它们总能撑到很接近春天的时候。

他默然调整着呼吸,缓步上楼,到温灵隽面前时,他轻声说:“去休息吧。”

温灵隽目送着司空骞进了房间。其实方才司空骞在院子里砸酒坛时,他就在窗户边看着。看得心里绞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他匆匆忙忙出来迎他,真站到了他面前,又张口结舌什么话也讲不出。他搜刮着记忆,企图从自己贫瘠得可怜的经历里找出可供参考的举动。家里的事他从没有机会插手,姐姐是所有弟子的大师姐,是渡星门未来的掌门人,她自及笄后就忙得很,要练功,要学着管事,跟着父亲东跑西跑。而他却只能整日待在自己的院子里,看些故事书,偶尔在侍从的跟随下出去看看戏。他有些懊悔没有多读些传世经典了。小时候他病恹恹的,爹爹给他请夫子启蒙,他都不大乐意学,简单认了字,书法写得甚差,太深奥的书读不进去,夫子给他讲不了两句他便困。后来读书的事就作罢了,即便他病好之后,爹爹也没提过。他整日穷极无聊,看多了故事戏本,听多了传言说书,对江湖满腔向往,本以为离家之后,等他的是个绚烂多彩的世界,结果却让他傻了眼。

他踟蹰了许久。明月栖枝,万籁俱寂。司空骞房里的烛火还亮着,在等他过去似的。于是他就过去了。他站在司空骞房门口,咬咬牙,先敲了敲门。“谁?”他小声说:“是我。”那边顿了顿,让他进去。

司空骞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温灵隽进去时,他正把写好的信折起,塞进信封里。

“骞哥哥。”他这么一喊,司空骞整个人仿佛都僵住了。温灵隽上前两步,有点儿埋怨道:“沈公子不是好人,对不对?”

司空骞喟叹一声,“我也不是。”

“是他逼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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