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时耳鼻间呼呼而过的风声里,隐隐地还能闻出些许血腥和火药味。这里是离家乡千里之外的西南,这里是被逼得步步后退的国人最后栖居的西南,这里是日寇开始多线作战力不从心的西南,这里是……
梁冬哥停下脚步,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那里,两天前刚有成群结队的日本轰炸机呼啸而过。
人一生的时间太短暂也太漫长,因为脆弱而显得短暂,因为坚强而更加漫长,那些被隆隆作响的战争机器碾压而过的生命,那些目睹着血泪和绝望的踟蹰的人群,回首身后是百年挣扎,面对现在是铁血悲歌。
而未来,我背着您,选择了一个试图打破一切的未来,父亲。
梁冬哥想起儿时那段在“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的歌声里成长的岁月,想起父亲开明的行事和谆谆的教导,想起失踪的兄长和两个姐姐的选择,想起少年同学各自的奔赴,想起过去无时无刻不充斥在耳边的“革命,革命!”,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手。
这只手,曾今用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握成拳头,举在脑边,对着心中的理想和未来宣誓。
一开始离家,是想投军报国,到了后来,是为了信仰潜伏敌营。无论是那一种,都是要挣开家长的荫庇,去挣得属于自己的位置。想着有一天,自己的能力,理想,还有信念,得到实现,不再是那个骄傲任性的梁家幺儿。
父亲,我一直期盼,有一天,我能向你证明我自己,能像个真正的男子汉,自豪地站在您面前,得到您的承认和赞扬。
那个时候,战事了结,国泰民安。
等陈怀远找到梁冬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在离司令部不远的小树林里。梁冬哥没出声,只静静地扶着一颗枯死的松树掉泪。陈怀远还是第一看见,有人的眼泪,真的可以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一颗地往下掉落,想要伸手接住,可都已经来不及。
陈怀远叹息着从身后环住梁冬哥,轻柔地让已经伤心得脱了力的人靠在自己怀里。
年少失牯,雏鸟失巢,今后要往何处飞?如果,你愿意的话,就留在我身边。从此不分彼此,岁月长伴……全我私心,亦践当日在长者面前许下的诺言。
漫天星斗,脉脉无言,看惯了悲喜惆怅,岁月沧桑。同是一片星空下,另一些人,在为另一些事忙碌着。
“快!马上叫小朱回来!不要去陈怀远那里,我们弄错了!”
“怎么,有新情况?”
“柳先生,是密码本,我们弄错密码本了!不是《金粉世家》,是《春明外史》!”
第二十九章 试探
朱骏并不知道弄错密码本的事情,他还坐会客厅里,焦急地等待着陈怀远的回应。日军南下,桂越之间的国际交通线眼看就要被日军切断,现在要尽快联系到中共,柳孟霞在南洋的财产必须立即转移。
余珊珊并没有跟他解释陈怀远现在有事,只说让他稍等。
余珊珊在观察他。
朱骏,原名朱从竣,湖南人,自幼随父旅居南洋,毕业于南洋大学,毕业后跟随梅柳二人奔走实业。
余珊珊心中冷笑。小小一个掉包计,就让共党特工乱成一团,看来共党也不是那些人讲得那般神通广大嘛。看看,最后还不是有鱼落网了?她倒要看看,最后会是谁来救这个朱骏,而那个人,就是共党埋在党国里的钉子。
余珊珊眼神暗了暗,开始忍不住揣测起来。
会不会是宋仁?这个宋仁一直以来就是个“透明人”,除了工作,按时按点的睡觉,不写信,不娱乐,不多话,完全没有个性和存在感。哪怕有一天真失踪了,没个十来天怕都不会有人发现问题。余珊珊总觉得这个宋仁就跟个幽灵似的飘忽不定。职业的敏感性让她对梁冬哥这种公然说共产党好话的反而不当回事,对这种毫无存在感的人反而倍加疑虑。不过宋仁今天一天都呆在甄禄那里帮忙整理资料,不到宵禁不会回来。
苏行廉呢?这人平时愤世嫉俗得很,关键时刻却也滑头。没事还喜欢赌两把,家里孩子都十多岁了还没钱上学。这种人,倒贴给共党怕是人家也不要。
余珊珊再度把怀疑的焦点转移到了梁冬哥身上。梁冬哥今天一早就跟李志奇出去了,说是去新兵营,天知道中途还去过什么地方接触过什么人?不过这个姓梁的小子,模样虽然周正,可品行也不怎么样。世家子弟,喜欢花天酒地,没事就逃出去狎玩厮混夜不归宿的不见人影,之前在家养伤的时候还闹出过在歌舞厅为了一个歌女跟人争风吃醋打架斗殴的事情。别说他是共党分子了,人共党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这种人。
余珊珊越想越迷惑,反而更加期待结果了……到底会是谁呢?
梁冬哥几乎是被陈怀远半搀着回到房间的。一回房就看到床边的花盆方向变了——有紧急情况!
陈怀远才把人送进房,就感觉到梁冬哥身体忽然有些紧张。他也猜不透是为什么,只当是伤心过度,于是拍拍梁冬哥的肩膀,安慰道:“晚饭还没吃吧,我叫小苏打饭去了。别想太多,晚上你早点睡。明天我就给你打假条,放你回家。”
梁冬哥下意识地抓住陈怀远的袖子,转身对上陈怀远关切的目光,又下意识地别过脸,看向窗外,声音有些飘忽不定:“师座,日军南下,现在正是反攻的好时候,等收复南宁,再回家,我……”
陈怀远心疼地想安慰几句,偏又词穷,半晌才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应道:“依你,都依你,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陈怀远对梁冬哥痛失至亲感同身受,想自己当初得知方采娴死讯的时候也是一整天都回不过神。想到此处,陈怀远心中也是少不得暗自叹息,越发觉得乱世之中身似浮萍,一想到梁冬哥将来可能不会一直呆在自己身边,禁不住心头一紧。
好不容易盯着人把饭吃了,上床睡下,陈怀远这才从自己房间里出来。
现在没有什么好的宿舍条件,就算是在司令部,一般人都几人、十几人睡一间。梁冬哥也没自己的独间,本来是和苏行廉他们睡一屋的,后来陈怀远说自己房间有点大,把书架挪了个位置隔出个见方的位置,就把梁冬哥拉来自己这边睡了。两人睡的地方就隔着个空书架,这让梁冬哥想背着陈怀远做什么事都很不方便,以至于有一阵子他甚至只能装着出去跟人喝酒泡吧来争取点个人空间。
陈怀远看时间还早,这才回神想起余珊珊刚才说有人要见他。也不知现在人还在不,反正还不是很晚,于是便晃去了会客的地方。不知道这个朱骏是哪路的人物,这正打仗呢,怎么事先也没打个招呼就跑来找?陈怀远被那个梅浩国搞得有心理阴影了都快,觉得反常之事必有妖异。
那边,陈怀远一关上房门,梁冬哥就睁开了眼睛。他从床上坐起来,觉得有些气闷,甩甩又晕又胀的脑袋,回头看向窗边的花盆,忽然觉得很累,累得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呆坐了一会儿,终于收拾精神,起身去查看花盆。
“小红马误撞东山,好莺儿危扶南墙。”树叶上字迹歪歪扭扭的,乍一看还让人以为是哪里说书的章节内容。
梁冬哥把树叶揉出汁水跟上面的墨迹混成一团完全看不住字迹后,揉烂成一团埋进花盆的土里。他现在心里多少有那么几分不情愿,有点埋怨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出事。梁冬哥毕竟不是圣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有脾气差心情不好的时候。刚知道自己的父亲去世,他现在实在没有空余的心思想别的,更何况他之前已经暗示提醒过对方了,没想到现在还是出了事。
梁冬哥深吸了口气,打起精神,拿起手枪,想想万一开枪的话子弹会被验出来,不开枪带上也是累赘,于是又放回去,揣上了把匕首藏在袖子里,换了一身地痞混混的破布装扮,贴了胡子戴了帽子,确定左右无事,才悄悄地摸了出来。
陈怀远类似逛花园似的那种走法速度很慢,他还没到,梁冬哥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潜伏到了窗外。但是梁冬哥这会儿也是手心冒汗心中并无十全的把握。毕竟他没经过专门的训练,这蛰伏潜行的功夫还是陈怀远之前教他的,要是待会儿陈怀远来了,他完全没有信心能瞒过他的眼睛。况且,余珊珊在这里,梁冬哥也丝毫不敢低估这个女特务的反潜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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