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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冬哥闻言不禁失笑。这么多年过去,现在回头看当年的事,哪还有看不明白的道理?但陈怀远肯老老实实跟他坦白,跟他自己想明白不一样,他也乐意听陈怀远交代这些内心的隐秘心事。

陈怀远感受到梁冬哥的胸腔轻微震动,知道他在笑,自己也不禁跟着笑起来,心情也渐渐安静下来。

“你那时对咱俩的事,有时好像看得比我透,有时又好像不大适应,遇事总有几分敏感,心思难测……我二十出头时周围同学谈恋爱,跟我抱怨女人心海底针,我总不屑,说既然猜不着就不猜了,我将来就绝对不会去猜什么女人心。没想一语成谶,女人心是不用猜了,可猜你的心事总要猜上许久,还总是猜错。不过你那时候单纯好骗,说些大道理出来,表示自己绝对不是出于私心,你就信了。”

梁冬哥听到这里,忍俊不禁道:“今天怎么就敢承认有私心了?”

“有私心怎么了,人都有私心。老头子让我们这些手下一个个都要公心为他,不正是另一种私心?他觉得自己处事公正,但要做决断时,心里对人对事,仍是有亲疏喜恶。只要找得到理由,能说得头头是道,变成一片赤诚为公了。陈赐休是如此,国防部那两个整天吵得不可开交的厅长也是如此。以前我特别看不起那些人,但后来渐渐懂了,也明白为什么老头子始终与我不亲近——我看起来没私心欲望,让人觉得不好拿捏。”

“既然无欲则刚,那你还担心什么?”

“那是他们还不知道,我的私心是你。”陈怀远说着,刚刚平静下来的情绪又开始起伏,“我就是怕他们拿我没办法,把主意打到你身上!在上海的时候我不惜跟保密局闹翻脸,也要给他们一个警告,让那些小人不敢动你。没想到,如今我自身难保,他们果真就朝你下手了。”

眼见着又回到一开始的话题,梁冬哥原本已经停在陈怀远背上的手,忙又轻拍了两下,希望陈怀远能冷静下来:“别想岔了。那是两回事。林参谋次长来拉拢我,背后是总裁。总裁想让国防部通过我监视你,说明他们还有需要我效力的地方。只要我获取了他们的信任,自然不会有危险,反而可能他们得使手段讨好我呢。”

陈怀远闻言觉得有理,才把提起的一颗心放下,又心疼梁冬哥处处要替自己周全:“都怪我无能,累得你要为我冒险。”

“我打小就没让人省过心,还害怕这点所谓冒险吗?”梁冬哥笑着安慰陈怀远,也拿出自己以前的糗事说给陈怀远听,“就说长城抗战①那回吧,我正在上海读中学。塘沽协定②的消息传到上海,同学们都激愤不已。我们几个男生那时候也是无知者无畏,还凑在一起说要刺杀日本军官。”

“你们可真是胆大包天!”

“可不是?没把小命交代进去已经算走了大运了。那时候我们找到一个经常出入一家酒馆的日本军官当做目标,计划找人扮成日本陪酒女的样子,去酒馆里把人勾搭出来,然后杀了他。一群人里就我年纪最小,便都撺掇了我去扮女人。许颐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和服和假发……说来,我跟许家兄弟俩就是这么熟稔的。”

“那你穿和服是什么样的?”陈怀远的好奇心果然被吊起,追问道,“就没穿帮?”

“和服那种穿法哪里看得出身材?就是脖颈子后头露了一大块,都快入秋了,背后凉飕飕的。我稀里糊涂地就进了酒馆,还找到了那个军官。但来前也只临时学了几句日语,准备不充分,一来二去,那军官丝毫没有跟我走出酒馆的意思,反而扯着我去楼上小间。我怕有危险,跟那军官虚与委蛇地喝了几杯清酒后,趁他不注意,直接从窗户蹦了下去。还好是在二楼,只擦破点皮。”

“然后呢?”

“许颐他们就在楼下不远处。我酒量浅,一找到他们,就直接醉死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自己正在宿舍的床上躺着。后来也不知道家里怎么得到的消息,母亲觉得我在上海会学坏,便把我转学弄回南京念书了。”

陈怀远听梁冬哥说着,几乎可以想见当时的情景。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雌雄莫辩的时候。再说梁冬哥的个子比同龄人高,大概能跟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差不多。加上家里条件好,养得水灵,刻意乔装打扮后,还真很有迷惑性。

陈怀远这么想着,一边心痒痒地想我家冬哥脖颈修长,不知穿上和服肩背半露是个什么样子,一边默默地把许颐划进情敌名单,哀怨自己怎么就没这个眼福。

梁冬哥见陈怀远的注意力被转移开,接着道:“就因这事,后来家里也不让我去考清华,说央大好而且留在南京方便照顾。可越是这样,我就越想到外面的世界去。说来,叛逆也算是我们梁家的遗传了。祖父当年就是参与公车上书的一个举人,父亲年轻时立志洋务,后来当了革命党人追随先总理。我的两个哥哥,也都不愿在父辈的荫庇下混日子。我从小就向往去做一个轰轰烈烈的革命先行者。想到将来去黄埔分校当一个普通学助教混饭吃,实在难以忍受。”③

“所以你就跑出来了,也不看着路。还好雨后路况差,车开得慢,没把你撞出什么毛病。”陈怀远想想就有些心疼。现在别说拿车撞梁冬哥了,连梁冬哥掉根头发丝儿他都舍不得。

“我现在不好好的?”

“在渠城的时候,你可不是好好的。把我敲晕了送走,自己留下来。还联合了怀秋念先彭珏他们,一点不把我这个长官放眼里!”陈怀远话里是生气,话外却是心疼。

陈怀远说着,便伸手解开梁冬哥衣领的扣子,抚上他颈子上已经淡褪了的疤痕上,用指腹轻轻摩挲。梁冬哥觉得有些痒,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但很快又停住,任由陈怀远摸。

“好得倒快,疤都快褪没了。”陈怀远满意地收回手,“好好的一个白瓷似的伢子,交到我手里,才十年,就这伤那伤的。一想到这我就更怕死了,你说我要见到梁老可怎么交代?”

梁冬哥见陈怀远能拿这事开玩笑,这才放下心来,安安静静地听陈怀远继续不着边际天上地下的说着,中间偶尔回应几句。陈怀远似乎也已经从一开始的惶然的情绪里走出来,显得平静愉快很多。

陈怀远从来没有这么跟人说过话,既啰嗦又没有逻辑,想到一出是一出,很多都是些细枝末节根本注意不到的东西。按后世的话说,陈怀远这段时间积累了太多的事业上的感情上的情绪和压力,且还未从之前撤职的阴影里彻底走出来,终于在此时的梁冬哥身上找到了发泄的端口,通过诉说心事来释放压力。

陈怀远本来就刚从外面回来,又渴又累,被梁冬哥吊着胃口为自己兵权的事情情绪大起大落了一番,紧接着又说了这么一大通的话,此时眼皮越来越沉,最后竟靠在梁冬哥怀里睡过去了。

但这里是梁冬哥的宿舍小楼,不是陈怀远家也不是梁冬哥的郊外别墅,自然只有一张床。好在梁冬哥一直以来都装着一副纨绔子弟喜欢享受的样子,床倒是弄了个大的,别说两个人,三个四个也睡得下。

梁冬哥好不容易把陈怀远弄到床上,喘了口气。见陈怀远睡得沉,也不忍叫醒他,自己去洗漱了一番回来,躺到床的另一头,拉灯睡觉。

可过了很长一会儿,梁冬哥还是睡不着。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陈怀远刚才的话。既有让他高兴的,又有让他无奈的……梁冬哥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

梁冬哥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坐了起来,翻身挪到床的另一头,抱膝坐着陈怀远身边,呆呆地看着他。

夜色里,看不出肤色的深浅,只有月色勾勒的轮廓异常清晰。梁冬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陈怀远和自己相像到底是个什么概念——等十年二十年以后,我晒黑了,蓄须了,脸颊瘦下来,眼里渐渐有了风霜之色,便是你这个样子吧?那你十年二十年前,是不是同我现在一样?

梁冬哥的脑海中又响起陈怀远的话来:“我每次看到你,就好似自己再活过一遍一样。你要不在了,我也没有了。”

你要不在了,我也没有了。

梁冬哥解下自己脖子上葫芦形的玉佩,小心翼翼地给陈怀远系上。

玉的背面上刻着“撄宁”两个字。

陈怀远,我希望当你发现某些事情的时候,不要被这些外物影响。希望你能明白我的不得已,希望你能一如既往的信任我,希望你能……祝福我。

第二天陈怀远醒的时候只觉昨晚一吐心事神清气爽,扭头发现梁冬哥就睡在自己身旁。只见梁冬哥和自己一个被窝睡着,离得极近,却缩在一边,没有一处地方碰到自己。

陈怀远顿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怜意更盛。他见梁冬哥睡得跟只小猫似的,也舍不得叫醒他,只帮他拉好被子,然后在他睡得红扑扑的脸颊上小心地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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