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不想对他说话。她只是愤愤地望着他。
手只是划出了一条浅浅的红印,没有割伤。他看过后便放了心。两手把她的手合在掌中,在她身前蹲下,仰起头,轻声问:“你为什么弹这首曲子?”
“我只愿得一心人,”盈盈轻轻的说,这个男人她太了解了,她忽然就平静下来,他的表情和反应都让她安心。她想了一整天只想明白了一件事,她不能失去他。“可你总是三心二意。”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令狐冲苦笑着念,“这首诗还是你教给我的。”
“我不想看着你这么为难,”盈盈低声说,用手指轻触他眉宇间。他的睫毛在指尖皮肤上麻酥酥的触动。“我不愿意看着你皱眉头,不愿意看着你笑得这么苦。可是我也不愿意抽身离开,宁可弦断也不愿意。”眼泪成串滑落下来,“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呢?为什么你要背叛我?”
令狐冲用手给她抹眼泪,可是越抹越多。他慌乱的在身上乱翻,可是没有盈盈他的日子实在过得太马虎,连一块手帕都不记得随身带好。他抬头就看见妻子的泪脸,她哭得那么可怜。他起身把她牢牢的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一遍一遍的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在他怀里尽情的哭。夏天,衣服都单薄,她的眼泪迅速浸透了他的衣服,心口的皮肤都能感受到那濡湿的温热。
抬起头的时候盈盈问他:“你眼里我究竟算是什么?”她宁可愤怒一点,她似乎比自己想象的更软弱。令狐冲几乎没有考虑,便说:“你是我妻子,是我的命。有你我才有家。”
这就够了。盈盈想,她并不需要听他说他心里林平之又是什么样,尽管想知道想得焦躁。
“你知道吗,我怀孕了,”她呜咽着说,“我急着回来本是为了告诉你,我有了我们的孩子。”他一怔之后,瞪大眼睛,整张脸都放出光来。而她像一个孩子那般哭出了声。
盈盈回来后的生活似乎回到了往日。因为有祖千秋和田伯光这两个朋友在,夫妻二人自然要略尽地主之谊。几天下来,西湖、孤山、吴山、钱塘江,满杭州府到处游玩。盈盈好像完全忘记了林平之的事和这个人,每天安排得满满登登。她怀孕初期,反应很大,睡不好,也不愿意吃东西。令狐冲紧张的照顾着她,即使这样她还是坚持出门游玩。令狐冲明白她不愿意留在梅庄,否则她会想起林平之的事,从情绪到身体都会更糟糕。她更不愿意他再有机会去见林平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远远离开。
他总想跟她聊聊林平之,聊聊自己的想法。可是她不肯。总是他还没开口就被她用各种借口支吾过去。后来他急了,青着脸非要说不可,盈盈就不说话了,不说话,也不动,只是站在那里默默的看着他,然后眼泪刷的滑落下来。
他还能说什么?
他有点怕她当真心狠手辣下毒手,又觉得这样猜测她未免太小人之心。他了解她,觉得她不是那样的人。
他想见林平之,提心吊胆抓心挠肝的惦记着他,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可是盈盈寸步不离的守着他,他连踏入浮影小筑周围二十丈范围内都很难。林平之从前离了他三个时辰都要胡思乱想,而现在已经五天没有见面了。时间每多度过一天,不,多度过一个时辰,一刻钟,令狐冲都心惊胆战。惦念像是有实体的蛊虫一样咬着他的心。林平之现在在做什么?他怎么样了?他有没有乖乖的吃饭,好好的睡觉,有没有胡乱发脾气?浮影小筑的小厨房里面新鲜的瓜果蔬菜还有吗?给林平之开的那些调养身体的药还够吗?那院子周围并没有太多人把守,这个他还是悄悄地注意到了,盈盈在刻意忘记这个地方,为此甚至没有去为难里面的人。那么铃铛为什么也不出来?要是铃铛能经常出来,悄悄见个面,跟他说说林平之的事就好了。
他没办法去看林平之。白天盈盈总是在他身边,或者把他带去很远的地方,他根本没机会。夜晚他睡在盈盈身边,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想趁着盈盈熟睡了去看看林平之,可惜他睡不着的时候盈盈常常也睡不着。最后只能放弃。他无数次想把心一横,就这么去,可是最后还是被自己阻止。他不能跟盈盈对着干,她怀孕初期,本来就情绪不稳。何况他要的是光明正大的解决这个问题,必须要取得盈盈的体谅和同意。所以他只能忍,先忍到一个去看林平之的机会,再忍到盈盈愿意坐下来好好谈谈这个问题的时机。
他毕竟心神不定,盈盈看在眼里,只做不知;田伯光却没有那么好的涵养。他们在郊外游玩的时候,趁着祖千秋在跟盈盈胡诌吴山往事,田伯光一把拉住令狐冲,小声问:“到底出什么事儿啦?是不是你的小情人儿?圣姑知道了?”
令狐冲如梦初醒,这是唯一的办法,之前怎么没想到?
这天夜里他们没回梅庄,就在吴山深处一座寺庙中借宿。这里距离西湖梅庄来回两三个时辰,令狐冲晚上多喝了几杯酒,盈盈不担心他会跑回梅庄去。窝在他怀里,几天来第一次安安稳稳的睡了。
令狐冲知道自己应该自责,应该怜惜他心力交瘁的妻子。可是他顾不上。他等田伯光带回林平之的消息,等得心都焦了。
午夜过后田伯光回来,在窗外敲窗户。令狐冲从假寐中惊醒,盈盈也随着醒来,惊问:“什么人?”
田伯光在窗外笑道:“圣姑,没想到把您吵醒啦!外面月色正好,且比山外凉快。洒家看见月光睡不着,忽然诗兴大发,找你家令狐兄出来喝酒吟诗,哈哈,哈哈。”
令狐冲骂道:“老小子你有没有眼力价儿?这他妈都几时了?”正说着,窗外传来上夜和尚的梆子声,清清楚楚已交寅时。
这个时间,盈盈不担心他会抽风回梅庄去。他不敢把事情做绝,这些天她也看得出来。笑一笑,说:“你去吧,我再睡一会儿。”
令狐冲心里高兴,假装不乐意,磨磨蹭蹭的起身穿衣服穿鞋,溜达出门。一到门外,见田伯光蹲在回廊的栏杆上,睁着一双眼,面对他虎视眈眈。
田伯光之前不知道他的那个人是林平之,现在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都正常。他怕给盈盈听见,将他拉下栏杆,压低了声音说:“咱们去后面。”
田伯光一路给他拉着拽着,却也不恼。他刚刚知道的事情太让人震惊,没空恼怒,只是讪笑:“令狐冲,你行啊,要不是亲眼看到,就是想破了头我也想不出那个人是他啊!”
令狐冲也没心情安抚他的震惊,只问:“他怎么样了?”
田伯光冷笑一声:“他能怎么样?他的小丫鬟大半夜不睡觉在门外抹眼泪,问我老爷怎么不来。令狐冲你好本事啊,你连老爷都当上啦!”
令狐冲怒道:“你到底有没有见到他?他到底怎么样了?”他急怒得额头上青筋暴露,田伯光叹口气,悠然道:“这真是……问世间、情是何物……”令狐冲忍无可忍,呛啷一声,拔剑出鞘。
田伯光冷笑道:“怎么,要打架?”令狐冲还指望着田伯光,当然不可能开打。他被挤兑得无言以对,脸上皮肉都扭曲了,那样子仿佛只想大喊大叫,或者尽情杀人。可是他最终做的只是恶狠狠地把剑锋挥向一旁的灌木丛。
田伯光叹气,苦笑道:“令狐冲,洒家对你的崇拜,当真是如同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人都说我田伯光是江湖第一淫贼,可是比起你令狐大侠,我是差远了。你老人家重质不重量啊,只要长的好看管它魔教圣姑还是自家师弟,什么人你都敢要啊!”他说着说着也莫名的恼怒,狠狠踢飞地上一颗小石子儿,讥笑道:“你师弟杀起人来那股子魔头劲儿,比我们圣姑也不惶多让。别说,你要的人,还都挺像。”
令狐冲说:“你到底说不说?你不说大不了我自己回去。”他是不想把事情做绝,可他已经管不住自己,想知道林平之怎么样了,这念头从没有这么不顾一切。
田伯光冷笑道:“他能怎么样?他像个雕像一样坐在床上,不说话,不笑,不吃东西,不睡觉。令狐冲,你造孽造的够大,佩服佩服。”月光下令狐冲的脸白得像个死人,过了好久方才怔怔的、幽魂一般问:“他这样多久了?为什么没有人出来告诉我?”
“他的丫鬟说,他不许任何人离开那个院子。”田伯光冷笑说,“那院子里除了他和那个小丫鬟,还有一个粗使的仆妇。要是你不回去,他会让三个人自己囚禁自己一直到死为止。”
令狐冲慢慢的点头:“好,我知道了。田兄,大恩不言谢,今日的恩情,令狐冲就是到死也不会忘记。天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他话说得平静,田伯光却警觉的嗅出不祥,问:“你想怎样?我可提醒你,现在已经寅时二刻,你现在回去未必能赶在天亮前回来。况且你长时间不在,圣姑夜里醒来怎么办?”
令狐冲淡淡的道:“我管不了那么多。田兄,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我自己知道分寸,你放心。”
田伯光看着他的脸,看上去很平静,除了白得像个死人。这里去梅庄,除了山路跋涉,还要绕过半个西湖,这个季节天亮得早,他一定不可能在天亮前回来。一场祸事恐怕就在眼前,却又没有办法。只得问:“那若是你赶不回来,圣姑问起,我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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