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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平之抬头:“怎么了?”

贺小梅无奈地笑笑:“师父当年告诉我,我师门便是由此黑玉断续膏而起。我那位祖师爷的父母便是由此物结缘,再后定情,这才最后有了我们祖师爷。听说祖师爷的一身医术便是由其父所传,可见他父亲定是一位杏林圣手,却不知为何隐姓埋名远赴关外定居。不过据师门所传,那时祖师爷的母亲赠药给这位无名神医,正是用来救治两位武当派英雄的骨伤,其中似乎还牵扯了许多风流韵事,但毕竟有辱祖师爷先人的名声,所以师父也是讳莫如深。我只是听他说,这黑玉断续膏几乎可以算作是祖师爷父母亲的定情之物,倒也别有一番风流。可谁想到如今,它竟然成了师姐和令狐兄的断情之物。”

林平之闻言,脸现郁郁之色,贺小梅忙解释道:“我不是说因为你,是那日令狐兄向我师姐求药之时,师姐自己提出要同他做个交易,这交易一成,两人之间便斩断情丝,只剩下利益交换。虽然痛了些,不得不说师姐这招实在干脆,算得上极高明了。”

林平之听了,顿生佩服之意,想了想评价道:“其实,令狐冲真的配不上任姑娘。”

贺小梅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带着一点唯恐天下不乱的声气道:“其实我倒觉得,有些方面你实在是胜过令狐冲不止一点半点。”

“小梅你这算是揭我疮疤么?”林平之笑问。

“疼么?”贺小梅反问道。

“疼,可是疼久了,也就习惯了。”

贺小梅拍拍他的肩,不说话了。

林平之感激地笑笑,忽然想了什么似的道:“你说那晚你发现了蛛丝马迹,究竟是怎么回事?”

贺小梅明白他是想转移话题,也就顺水推舟道:“那日有一个十分奇怪的锦衣卫,位阶不高武功却是所有人中最厉害的。关键是,他有一次说漏了嘴,把日月教称为’神教’,若不是日月教中之人,断不会如此。由此可见,这要么是离教后入了锦衣卫任职的,要么就是日月教埋在锦衣卫中的一个暗桩。而且他身份虽低,却不是力士,在锦衣卫里也待了有一段时间,至少是在东方不败身亡之前就进去的。”

林平之这才发现,虽然贺小梅对任盈盈一直是以师姐相称,却从不把日月教称为“神教”。

“他那时候明明认准了我是’任盈盈’,且知道新任教主是谁,却一直对其他锦衣卫说我是个冒牌货,撺掇他们将我们尽数灭口,显然和锦衣卫不是一个鼻孔出气,而且对这位年轻的新教主是杀之后快,由此看来,只会是第二种可能性了。”

“要对你师姐下手,且势力已经渗透到了锦衣卫当中,果然是十万火急之事。任大小姐接任未久根基不稳,对方若是要动手自然是越快越好,而她多年深居简出,虽然蓝凤凰祖千秋等人对她感恩戴德,但她在魔教高层中实在没多少堪用的亲信,故而需借自己可以完全信任而又武功高强的令狐冲之力,是这样吧?”林平之一点点分析道。

“聪明。”贺小梅竖起了拇指。

林平之垂下头去。轻描淡写的语气,却也掩饰不了这件事致命的危险。他很想自己能待在令狐冲的身边,可如今自己这副样子,只是个累赘,最该做的便是安安分分地接受武当的庇佑,以免除那人的后顾之忧。他突然无比希望自己仍是那会儿吓得青城派一干门人肝胆俱裂,出手如电的状态,这样,是不是就能呆在他的身边?是不是,能守着他,不再除了为他的安危提心吊胆之外,什么都无能为力?

他突然反应过来:“刚才冲虚道长说,我们低估了黑玉断续膏的药力,莫非……”却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我师门中并没有详细说明那受伤的两位武当前辈姓甚名谁,但据我所知,有一个是骨碎二十余年,治好后能够拄拐缓缓而行不需他人搀扶,另一个是碎裂月余而治,后来的事情却知之不详。所以,我也不知道是否有把握让你恢复如初,只能保证让你事事不需依靠他人。只是……”贺小梅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我知道那辟邪剑法对你意义重大,可是它实在是于身体有损,甚至会让人心性大变,天长日久后果难以预料。若是可能,你以后,还是不要再练了吧?”

林平之自己其实也早有所感,他是富家公子出身,本就习惯了华丽的衣饰,练了辟邪剑法之后穿得就更是花俏了,也就是他练的日子短影响不深,若是真过上十年八年后果恐怕实在严重。然而那时他为了报仇无所不用其极,哪里会去在意什么后果,再后来他四肢俱废,就算想练也是无法,更是不用去想,但如今既存着这么一点渺茫的希望,他也就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了。

想归想,治归治,贺小梅也只能按照师门寥寥数字的记述,依葫芦画瓢地正骨上药,随后就进入了漫长的等待。现在谁也不知道林平之的手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但他的脚筋断得彻底,贺小梅却是明确表示过无能为力的。可林平之倒看得挺开,只说自己能够复明已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剩下的好一点便赚一点,很是耐心。起初的三天并不见有什么效果,但是其后数日,林平之便渐渐自己感觉到了起色,先是手指不再如前那般僵硬,再是手掌,八九天后连手臂也能慢慢抬起来了。他每日都能体会到一点点变化,并且沉浸在这一点微小的变化所带来的莫大的喜悦当中,终于在这天能够自己拿起碗吃饭的时候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咬着唇红了眼眶。他的右手微微发抖,手里的调羹敲击在碗沿上,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

贺小梅奇道:“虽然你现在还不能用筷子,不过也就是再过些日子的事了,不用这么难过吧?”

林平之被他逗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摇摇头:“小梅你真是。”

“小林子我和你说正经的,”贺小梅脸色忽然严肃起来,“再过一阵我就得走了。”

林平之一愣,思索片刻后,了然道:“黑木崖?”

“对。”

“什么时候?”

“等你的情况再好一些,我自己放心了,你师哥追问起来我也有话好说。”

林平之终于能提起笔来的时候,贺小梅向冲虚道长辞了行。临走前,他给林平之留下了好几本医书,一个手枕和一包银针,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准备好了这些的。贺小梅收拾好行囊,朝林平之摆摆手,笑道:“小林子,我找你师哥收诊金去了,后会有期啦!”

林平之笑着向他道了别,他本以为又剩下自己一个人会很孤独,可事实上,他心里却觉得有一些满满的,暖暖的。大概只要心里有了念想,那么有那个人在的一隅,就再也不会空,也不会冷了。客房里没有剑,他现在的状态也并不能握剑,他就干脆不去想,每天翻翻贺小梅留下的医书,偶尔自己写下些不明之处,等着以后再去问。他隐约猜得到这件事情当中的大凶险,可他就是觉得,那几个人一定会安然无恙。

他有时翻检自己的行李包袱,发现令狐冲给他准备的都是些极素净的衣衫。他自从练了辟邪剑法,穿衣服比以前在福州时只有更艳丽,料子也都是些丝绸锦缎考究非常。故而令狐冲把他带出梅庄后,虽从囚时的粗布衣服换成了软滑的丝质衣袍,他却也并没有不习惯。直到复明以后,才觉出自己这些衣裳的颜色与前大不相同。他印象里,令狐冲自己总是惯穿一些更深色些的衣服,可见这些衣衫不是随手所挑,而是特意为了他准备的。令狐冲选的都是一些极浅的颜色,不是干净的牙色,微暖的杏色,就是清浅的月白甚至是纯白,纯净、清透得让他几乎想起刚上华山的自己。

他想着,等令狐冲回来了一定要问问他,究竟为什么选这些颜色。

转眼便过了月余,任盈盈此次充分展现了她足以胜任日月教教主的手腕,几乎是以雷霆之势清理了门户,直到此事逐渐尘埃落定,才慢慢有消息传入江湖,哪怕是少林武当这样数百年的大派也不例外。前山武当正厅,冲虚才刚刚得到消息:魔教内部阋墙,教主任盈盈对全教上下展开了大规模的清洗,平定内乱。然而在混战之中,其未婚夫为保护她身受重伤,终于不治身亡。任盈盈悲痛欲绝之下,立下重誓终身不嫁。冲虚想起那封信,摇了摇头,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叹道:“这孩子,当真是个痴儿啊。”

官道上一个小茶棚里,干瘦的老人听到旁人议论起魔教新教主的痴情之举,捋了捋自己稀疏的几茎白须笑了笑,拿起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离开了。

福州城外,林平之闭上眼睛,喃喃道:“大师哥,任姑娘对你,当真是痴心一片。”

令狐冲听到了,无奈地摇摇头,把背上的林平之往上扶了扶,道:“是啊,我们俩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关我什么事。”

“我的债,不就是你的?”

“那好,一起还,还一辈子。”

“这辈子还不清,还有下辈子,一起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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