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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回去不跟大姐说。”

“那她问起来,你怎么说?”

“出去看电影啦。”

“看什么电影啦?”

“睡着了,忘了,问大哥吧。”

说自己没做戏的天分,也是糊弄鬼吧。明楼心里嘀咕道。

想着他把这编谎的活儿又丢给自己,明楼只好又认真地思索起来最近到底上了什么片,他又怎么一不留神丢了电影票根。圆了半天谎,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教一点好,又严肃道:“就只这一件事不告诉她,别的事可不许撒谎——这事儿也不算撒谎,只是不该让她担心罢了。”

“她为什么会担心?”

明楼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自来没有问过大姐对于他这件事的看法,他也并不打算征求大姐的意见。在他看来,大姐是个精明能干的生意人,是慈爱的长姐,然而他如今背着长姐,同她的对立阶层走得这样近,想想跟戏文一样。他心里觉得明镜并不难说话,早年念书的时候也是积极分子,只是他隐约觉得还不是同她说的时候。

“好啦,我不说就是。”阿诚听他忽然不说话了,知道他有暂时还不可言明的隐忧,也不多问了。只贴在他背后闭了眼睛。闹了一晚上,他都困了。这背很暖也很厚,趴着舒服。无非是一觉天明,一觉长大。

第10章

立新托人捎来一大盒稻香村的糕点算作迟来的新年礼物,叫明楼有些哭笑不得。因为他是特地叫人带到上海明家而不是寄到南京,还附赠一封信给大姐,言明不是给明楼的,而是给两个小弟弟的。明楼心里不由得嘀咕:“若不是给我的,何必在我在家的时候寄过来。”可惜没与带信的人打上照面,不然倒要问问立新的近况。

明镜年下胖了些,正忧心这新旗袍撑得不好看了,便说自己不吃,叫两个小家伙自己分了。阿诚叫明台先挑了所有想吃的口味,然后自己择了一些想吃的出来,推推正在准备读书会读报材料的明楼,问他喜欢哪些,明楼摆摆手道:“你帮我吃了吧。”

“我可吃不下那许多。”阿诚想了想,“我能打包一点,下次带给四宝他们么?”

“好啊。”明楼抬起头笑笑道。之前他有些好奇,什么好的他都先想着明台同阿诚,也不知道怎么养成阿诚这种爱谦让的性子,后来同明镜说起来,他的阿诚是有样学样。骄傲之余,又觉得责任大了许多,不得不留心起自己平时的行事,总想着两个弟弟兴许会学去。

进了读书会的门,他蓦地发现阿顾也在那里。他低头看了看表,眼下正是他要做工的时间。

“你也加入我们?”明楼微笑着打了一个招呼,“我以为你这时候要上班的。”

“是你也加入我们么?”阿顾淡淡道,语气远不如上次热络,竟是压着怒火的样子。

“怎么回事?”明楼敛了笑容,望向陈云。陈云看了阿顾一眼,上前拉过明楼道:“阿顾你也别看谁都开火。明兄是资本家没错,但打死人的是日本帝国主义的资本家,同我们国家的资本家不能混成一谈,我们的教室也是资本家无偿借给我们使用的。”

“放屁!你说过,都是公有的,只是剥削阶级霸占了去!拿我们的东西给我们做人情,算什么道理!”

明楼眼见他是在气头上,也不与他争辩,只是望向陈云道:“今日的读书会,我还需要参加么?”

“今日没有读书会,你同我过来,我跟你说下始末。”说着,回头看看其他人,向他们使眼色叫他们劝着阿顾。拉着明楼走到走廊上,带上门,从怀里摸出一份刊物。看油墨,像是连夜赶印的材料,首页赫然一张惨烈的血腥照片,明楼没细看,折起来问道:“你同我说吧。”

“四宝死了,被监工用铁棍子打死的。”

“我同阿诚认识的四宝?”明楼有些骇然,骇然之下,又是悲愤,隐隐觉得这工不如不做,停产一天就叫日本人亏到肉痛,便道,“所以工人罢工了?”

“是了。工人们立即就炸开了。”陈云点点头,“日本人开除了五十个带头的,逼得其他的又回去做工。”

“阿顾是带头的?”

“是啊。你也莫同他置气,他看着四宝长大,一时激愤,来的时候问我同不同他抄家伙,我没答应,还骂我软蛋来着。”

“抄家伙做什么?以暴制暴?”明楼哼了一声,“勇气可嘉,方式不怎么可取吧。”

“所以我们在劝他冷静下来。恽先生认为,如果只是一个厂里的工人反抗,只是丢了工作;若是全上海所有日纱厂的工人都联合起来,那声势方有可为,所以正在联系其他厂的代表们,看看是不是能举事。”

“所以印了这样一份宣传材料?”明楼低头又展开这份材料。照片里四宝的尸体触目惊心,他忍住不去看,只翻过来看那些宣传。这排版是用了心的,控诉了日纱厂的罪行,介绍了工人运动的历史,并且号召大家起来为自己争取权利。

“这是我们印的一份样刊,你看看有什么要补充的地方?”

“不用补充,倒要删减。”明楼沉吟道,“你瞧瞧阿顾的样子,像是想知道国际工人运动样子么?正面,只放这张就好,如果、如果有四宝生前的照片,也可放一张,若是没有,放一张他父母的……”言至此处,明楼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不由折起印物,扭过头去。陈云知晓他的意思,也是心头一酸,缓缓道:“反面,也将这些文字都去了……只……只写,从前是牛马,现在要做人。”

“文字上,你同大家斟酌吧,我觉得这十个字够了。”明楼点点头。陈云伸出手去,轻轻抽出那份材料,却发现明楼紧紧地攥在手里。他望了一眼明楼,明楼哑着嗓子道:“这份我留着。”陈云不再说什么,只想了想,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先回去吧,你这身份尴尬,工人们怕不能接受你。”

“我晓得。”

从读书会回去,一路寒风吹彻。他连帽子围巾都丢在读书会里了也感觉不到,只觉得心比身体更冷。他对阿诚说过,推己及人是一件好事,却没有想到由人推己竟是如此痛彻心扉。四宝只比阿诚大四岁,已经在工厂里做童工,不能接受系统的教育,长时间的劳作叫他的背总是佝偻着,还不如阿诚长得高。

四宝有父母,他的父母因着生计不得不叫这样小的孩子也去做工。阿诚没有父母了,可还有他。他无法想象如果被无端打死的是阿诚,他会发疯到什么地步。这样的惨无人道的事情发生在上海,他从小长大的城市,而不是什么遥远的报纸上的电波里的城市。一时间,他忽然觉得街上这些霓虹灯有些奇幻和荒谬,一对父母失去了孩子,一个孩子被无辜打死,这城市却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地灯红酒绿着。一个家庭的惊天巨变同这城市的波澜不惊形成一对极为讽刺的图景,叫他怀疑起这世界的真实性来。

念及此处,他忍不住想跑回家去。他要知道自己把那个孩子捡回来了,他要知道他好端端地在明家念书,而不是从一个虐杀孩子的毒妇手里流转到吃人不吐骨头的日纱厂里。

推门而入的时候他见到阿诚坐在他的桌前念书,对着他的课本,在准备考学的内容,莫名地觉得心安,一切防备和疑虑打消后,悲愤与酸楚就层层叠叠地涌上心头,叫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回来啦。”阿诚放下笔,跑过来握他的手,“你围巾帽子呢?我记得你戴了出去的——吓,手这样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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