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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事了。”明楼专心致志地吃着红豆汤圆,“说说将来吧,你既回去纱厂,又有什么打算?”

“我加入共产党了。”阿顾低声道,“上次闹过后,日本人终于同意我们组织工会,如今我是工人代表,如果他们再欺负人,我们也能同他们正面杠了。”

“了不起。”明楼由衷道,“有时候,我实在羡慕你们。”

“羡慕我们?”

“勇气和果敢,我不如你们。”明楼道,“牵绊我的东西太多,我竟没办法挣脱开,像你们这样不管不顾地去为什么而斗争。”

“因为你什么都有了呀。”阿顾道,“像我,无牵无挂的,有的只有工厂里这些兄弟姐妹,谁若是欺负他们,便是欺负我一般。一家人不站出头来替他们说话,真要叫别人踏到脸上来?”

这话在明楼心里激起不小的波澜。

他心里的家人是大姐、明台和阿诚,却从未想过天下一家的意思。阿顾说的是,他是一个拥有了许多的人,或者说明家是一个几乎什么都不缺的家庭。然而如果将他的家庭扩大到四万万同胞身上,这个家庭一贫如洗,兄弟姐妹水深火热。明楼忽然觉得自己的思想胸襟确不如眼前这个同龄人开阔,不由得又佩服起他来,又由佩服而生出亲近的意思。因他明日还要上班,没有留到很晚,只约了下次明楼回上海的时候再会。

回学校后,明楼的功课忙起来,一直抽不出时间回去。他同阿顾写了两封信 ,陈云回的信,有几段是阿顾口述,陈云手书,结尾倒是阿顾亲笔写了“祝学业进步”五个大字,间架结构有些问题,不过瞧着也是练了许久,倒像是阿诚刚学写字时的笔迹。

阿诚忙着考学,却也不忘了同他联系。他再没提过四宝的事情,明楼也默契地不再说起。他们只说学业,说读了那些书,说画了那些画。明楼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方面想着要同那些他佩服进步的人一样胸怀天下,一方面又私心想将家人留在风雨之外。大家与小家之间犹疑不决,最终又只是捧起课本学习起来。

只是风雨既大,书桌前也容不下几刻安宁了。

青岛罢工,上海那边响应他们,无暇回复。北平那边立新也没有了消息,明楼写的信全部石沉大海。他托人去打听立新的消息,也是了无音讯。唯一可作安慰的,便是明家定期打来的电话,竟是他这小半年里唯一切实可捉摸的音讯了。

阿诚打电话来时,他正在准备期末考。放下电话连夜赶回去终究也没赶上阿顾的追悼会。

遗体早就运走了,但是会场的布置仍在。中央是刘先生手书的“工人先锋”,两侧挂着“先生虽死,精神不死”同“凶手犹在,公理安在”的挽联。已经空无一人的会场里,寂静得只能听见阿顾当时说“谁若是欺负他们,便是欺负我一般”。

悲切到了这个地步,他反而冷静下来,也忽然明白所谓天下一家的意思。这个世界永远不是一尘不变的, 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与什么人产生联系。你是个少爷,他是个工人。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偏偏能遇见,能结成好友。他是明家长子,阿诚曾经是桂姨的养子,明台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儿子,往前再推几年,明楼也想不到如今会有这样深的眷恋和牵绊。

你永远不知道将来和你建立联系的人,如今身在何方,在做何事。

如果海晏河清,你们会沿着冥冥中的轨迹相逢或者错过。只是眼下风雨如晦,你们可能连相遇的机会都会葬送在枪口下。国强同他说过平行空间的理论,此刻叫明楼感到彻骨的寒冷。在无数个平行空间中,会不会在存在无数他应当遇见,应当敬服,应当产生牵连的人,只是都因着这混乱而荒谬的时局而强行扭转了,叫他陷在这只有小家的今日。如果能够改变这个时局,会不会挽救某几次已经打上不可能的相遇。

恍恍惚惚地走到巷口,阿诚撑着小伞在等他。他怕明楼丧魂落魄地回来,叫家里人看了担心,特地出来接他。明楼有些赧于承认,此刻的阿诚几乎是他维系整个错乱时空思绪的唯一定海针。他就小小地立在那里,如同雨里的一颗幼树。不论是哪个时空,他与他的相逢已经是既定的,他与他的牵连也是既定的,在那许多未定的茫然和痛苦里,总算有点可把握的确实的存在。

“伞也丢了?”阿诚举高了伞,明楼接过伞柄,将他拉得离自己近一些,莫到外头淋了雨。

“我饿得很,陪我吃点东西再回去。”明楼也需要整理一下心情。

“前头有卖汤圆的。”

他们坐在那日同阿顾一起坐的地方,明楼静静地吃着汤圆。棚外潇潇的雨声,将天地与他们隔绝开。阿诚什么也不说,也只是静静地等着他吃完。他扭过头盯着檐角的雨滴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然后融进地上石板里的涓涓细流,一路从水沟里流过不可想象的污秽和阴暗,最终奔向黄浦江和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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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顾是以在五卅惨案中牺牲的顾正红为原型的,那对挽联和横幅也是顾正红公祭中悬挂的。

第11章

阿顾头七那天,明楼交了自己的入党申请书。

他决心做这件事有些时日了,只是阿顾的事情叫他下了决心。他晓得党的主张同纲领,虽然具体政策上是模糊的,但心下觉得只有通过这个组织才能联合起所有的工农力量,叫这些人聚沙成塔,免受戕害。想到这个他总是感到既激动又兴奋,仿佛在进行一件能够载入史册的事情。

只是他没有告诉家里人,谁都没有。

他还在考察期,并没有直接参与到发动工人运动的活动中,依旧辗转于读书会同夜校之间,并且同大学里的进步组织取得了联系,在南京方面也开展了一些类似的活动。

阿诚毕业的时候在统考里考了第一名,明楼奖励他带他去广州吃好吃的,明台羡慕得要命,舔着嘴唇也想去,明楼本也打算打他一起,被明镜拦了说不可纵着他,说如果明台明年也能统考考进去班上前十才给去。明楼一脸爱莫能助地看着明台,心里却也松了一口气:明台可比阿诚调皮多了,如果还要管他,他有一件事只怕是做不来了 。

上海这边有东西要转交给那边一位先生,虽然还在考察期,但是刘先生和陈云都信得过他,加上明楼是富家公子,被查的可能性小,思来想去,总是妥帖的。

从上海到广州要坐船,阿诚还从来没有坐过船。出发前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过了十二点忽然想起来又道:“大哥你睡了么?”

“你不问我我就睡着了。”明楼叹了一口气。

“你说,我们要不要带鱼竿去?”

去之前问得如此兴高采烈,到了船上如同霜打青菜,整个人都蔫了下来。他晕船晕得厉害,吐得昏天黑地,最后恹恹地窝在床里休息。亏得定了头等舱,只他们两个,不然赔礼道歉都忙不过来。明楼把窗户打开一点,让新鲜的空气透进船舱里,又想着晚上海风凉,叫他窝在被子里。

出来的时候没想到他会晕船,一时间也没有药。他只好锁了门,跑到二等舱去,找那些带着孩子的母亲,问他们有没有带药。还真让他问到了,叫侍者取了温水,让阿诚吃了去睡。他守在那边又不敢走,晚饭也顾不得吃。就吃了两个苹果充饥。阿诚一直昏昏沉沉地睡,明楼也困了,脱了衣服睡到床上去。

夜来迷迷瞪瞪听见阿诚叫他,又穿了衣服爬起来。

“你好点没有?”

阿诚点点头,揉揉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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