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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楼却不理他,只低头赶路,蚊子咬他的手脚痒得很。

“你生气了。”阿诚道,“你也不用生气,我晓得他们穷的时候就想到啦。”

明楼还是不说话,阿诚想了想,讨好道:“我只是想看看他们,毕竟是我父亲和哥哥呀。他们当年应当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唉,我其实并不怎样恨他,只觉得他可怜。毕竟给了我这条生命,我也当尽力让他活得好些。你不也总这样教我么?”

明楼终于开了口:“我们家里,谁拿你当过仆人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阿诚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只是顺口应付,过了脑就忘了,没想到明楼这时候心眼小起来,一句话从晚饭后一直记到现在。

“什么?”

“我陪你过来,不是我心肠好,是怕你脑袋昏,头脑发热就留下来了。自己的积蓄?你勤工俭学挣几个钱?今天这情形,我不盯着,你是不是就直接出去做工挣钱回来养他了?那还念不念书,上不上学?”明楼数落道。

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阿诚自然觉得委屈:“哪里就说了不上学?我是有点打工的零钱啊,寄回来又有什么?而且我哪里有说要留下来了——我同他们这么说,同你也这么说,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生恩不及养恩,我怎么会这么忘恩负义地直接一走了之?”

这话像是点了火药桶一样,叫明楼定住脚步,气道:“谁要你知恩图报?报恩?怎么报?当明家的司机和管家么?我花那么多心血,是为了要你知恩图报的?要是为了报恩留在明家,不如不留。你这么聪明,去外头闯闯,做个有益国家的人,就算对得起我这么多年的心血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阿诚忽然意识到明楼在气什么。长这么大,明楼在他心里永远是从容闲适的,最失态的时候便是当初和汪曼春那一段,整个人都瘦脱了形,可即使如此也是沉默的,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灯塔,俯视着弟弟们。可眼前的他实在是有些不讲情理的可爱,隐隐有些气急败坏的慌张意思。漂亮的鼻子上被蚊子咬了一个包,在这个完美的形象上拉开一个缺口,让人觉得触手可及起来。

“搞了半天,因为这个训我,多大的气性。”阿诚笑了,去揽他的肩膀,“我留下来只是因为舍不得你们啊。是,他们是同我有血缘关系,但你们才是我的家人。明家就是我家,你如果不丢下我,我自然要回家去的——你要是生气不让我回去,我可就没地方去了。”

话一出口,明楼本来就有点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重,又听他说得真诚,说要回家去,气消去大半,只又道:“那什么叫住在人家家里?怎么?要不要我买个房子你出去住去?”

“你哪里舍得?”阿诚觉得他越说越过,笑道。

“晓得我舍不得你,就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可真叫人生气。”明楼板着面孔教训他。

阿诚本想笑他舍不得钱,却听他说成“舍不得你”,不由得心中一荡。借月光看他,月色下英俊的眉眼都朦胧模糊起来,仿佛罩着一层水气。鼻子上被咬得鼓起一个小包,他忽然想去用手指戳一戳。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他又不好意思起来,低头不说话,怕被他看穿。

明楼见他低下头去,又和缓了口气,拍拍他的背,柔声道:“好了,我就一说,还难过起来。今天的事到此为止,扬州这边明家有个玉器厂,我会叫人有机会过来盯着的,你也不用担心。只是有一点,回家不能跟大姐说我们过来这一趟,她心里一直悬着明台生父的事情,怕会叫她难过。”

“诶,知道了。”

“唉,走快点吧,我可真是招蚊子。”明楼抓了抓手臂。

“别抓了,等下破了。”

“痒啊没办法。”

是啊,手痒还是心痒,都没办法。

第08章

几年不见,陈云瞧着还是老样子,只是气度沉稳许多。

向供出了周先生的住处,上海特科这边能转移都尽数转移了,陈云在这边担起担子,将人际关系网重新一点点地建立起来。

他们约在鲁迅先生在上海的处所里见面,海婴当时三岁,正是最好玩的时候。明楼带了一面拨浪鼓送他。那小鼓做得很精致,海婴抓在手里不肯放。鲁迅先生很宠爱他,抱在怀里哄着,手里拿着糖。

明楼上学以来,读了许多鲁迅的文章,自来十分钦佩,却也想不到宠爱起孩子来竟也这样接地气,一时间忍不住笑。鲁迅倒是很坦然同他们讲个故事,说海婴现在已经会捣乱了,前几日问他几时死,好霸占他的书房和书册。

说完又开怀大笑,逗弄起海婴的鼻子。海婴正玩在兴头上,扭过头不叫他碰,他只好又放下手,一脸溺爱的抬头苦笑道:“现在大了不许我们逗他了。”

陈云笑道:“给他糖哄着,总能哄好。”

明楼也笑说:“尽听阿云胡扯,小孩子能骗么?骗个一两回就晓得你坏,再也不理你的。但要是靠糖哄着,牙齿要吃坏的。”

“明小友看来有经验。”

“带过一个。”

陈云还记得阿诚,问道:“你弟弟回上海了?”

“前几天回来的,去英国转了一圈,人都瘦了。”明楼笑笑,“早知道今天是约在这里,我都想带了他来,他简直是先生的小崇拜者,上学的时候出板报都要抄在后头。他还同我说起,跟他在英国玩的里有几个苏联人,对先生的文章有兴趣,他还翻了几篇到俄文给他们瞧。”

“我一直住在上海,下次有机会可以带他过来呀。”

“可惜过几日我们就要回法国了,等有机会回来,一定来拜访。”

从鲁迅的宅子里出去,陈云与他只一起走到巷口。交代了他接下来在巴黎的潜伏任务和通讯方式,又嘱咐他在蓝衣社千万小心。人从来都是这样,到了临别才有许多话说。他担心明楼在蓝衣社,明楼却担心他留在上海。这样多的同志牺牲了,他却留在了这个战场。

“一切小心。”

“你也是。”

临走的时候,他同王天风去告别,训练结束,这个临时教官当到了头,被抓去搞些办公室政治斗争。王天风腹诽了好多次,总觉得这种党内争斗应当叫明楼这等厚脸皮好皮相的家伙,只是戴笠自有他的考虑,他也不能质疑。王天风这人眼光毒,行事果决,可以算得上是戴笠在党内的好助手,甚至要比明楼好用许多。戴笠明白,明楼这样的人,一个清白的身份会更有价值,他拥有的越多,就越舍不得,才能为他所用。而王天风除了性命和理想,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所以他经历的黑暗越多,只会全部成为堆积在他过去的砝码,逼他如过河卒子一般地疯狂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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