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过身去,另一面清冽的冷空气叫他清醒,却又叫他更贪恋身后的温暖,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靠。
“冷啊?分你点。”明楼还没睡,察觉到他的动静,把被子往他那里拖了拖,手环过他的肩头,把被子往那边拽了一下,然后收回手去。
不许动!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缩着脖子,躲进被子里,自暴自弃地吸着空气里的气味。
忽然为自己感到十分难过,他不可能离他更近了,可也只是近到了这里。他想转过身去,把他暖暖的身体抱在怀里,腿绕过他的腰,亲他漂亮的鼻子,可是只能背靠着这样的温暖,竭尽所能地把这空气所有的气息都融进自己的身体里。他泡过的茶的香气,他打翻过的墨水的腥气,他的烟味儿,他呼出的气,他呼出的气,他呼出的气。
除了我无法得到的你以外,所有的、与你相关的气息都进入我吧,让我带走他们,也让死亡带走我的时候,一并带走我和他们。叫我这样短暂地拥有你一刻,叫我永恒地拥有这一刻短暂的与你相关的一切,除了你。
如此在半梦半醒之间辗转,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幽暗里听见他叹了一口气:“你是不打算睡了。”
“你还没睡?”阿诚背对着他。
“没有。”明楼怎么睡得着。特工的本能让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十分敏感。阿诚一直没睡,呼吸声乱如被枪声惊散的麻雀,扑棱棱地撞在心墙上。到底什么东西开了这一枪,叫这些小鸟蝴蝶扑腾不止。
“我说谈朋友的事情,你是不是不高兴?”
“啊?”
“是啦,其实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当说那样多的。你其实也不是小孩子了,只是我总还想着你是个小孩儿,要教你,要推着你往前走,忘了已经该叫你自己做决定了。”
这个人其实总是这样的。
每次大姐说他没带好头教坏了弟弟,他都觉得委屈,要挤出一脸苦笑抱怨大姐偏心。私底下又真的去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阿诚常常觉得这是个了不起的习惯,鞭策自己向明楼学,但此刻他实在有些怨恨这样的温柔苦心。他感觉眼角那一处的枕头有些潮湿,鼻子也有一侧不通。好端端地哭什么!他觉得自己没出息透了。喜欢他便是喜欢他,他不喜欢也便是不喜欢。哭哭啼啼成个什么样子!可他又忍不住。
“我困了。”头闷在被子里。
“好吧,睡吧。”
叫我就这么囫囵一晚上好了。我一定是喝了太多的酒。明天我就好了。
第10章
今年圣诞,明楼收了一份大礼。
陈云找到了机会,将寄住在鲁迅先生家里的瞿秋白夫妇接到了中央苏区。上海的高压叫人喘不过气,地下党的同志们本来人手不足,在陈云的苦心孤诣下竟然成功在敌人眼皮子底下策划了一起转移行动,简直是了不起。陈云高兴得很,叫人传来了平安的消息,也叫他在巴黎安心些。
蓝衣社这边异常安静,他仍在静默。临走前,他同戴笠见过一面,没有说许多工作上的安排,倒是问起他经济上的意见。他问得很隐晦,明楼答得却很坦然。他说巴黎有同学去了瑞银,如果有资产转移上的考虑,他可以牵线,并且提起将明家产业先转移至香港,再视欧洲经济情况而定的心思。戴笠倒是存了去美国的心思,说党里有日本派,有英美派。他听闻英国空气差,想着如果养老当去美国。
这个国家孩子的未来尚不可知,有些人却已经想到养老了。
“相比美国,我还是喜欢奥地利多些,维也纳的楼市最近正是进去的好时候。”
“乱糟糟的,还想多活几年。”
“新总理的措施很强硬——至少巴黎的证券业还是看好他稳定秩序和经济的能力——当然也还是在观望。”明楼道,“闲着也是闲着,回去我物色物色有没有好的房产,就算自己不去住,一来二去总也要趁着人家家里办丧事讨一碗酒吃。”
这话很合戴笠的胃口,便拍着他肩膀笑说有机会引见他同宋子文认识,两人都是搞经济的,肯定有话题。说起宋子文,明楼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到了蒋宋之间的事,既可说是国事,却也可以说是别人家事,他是不能发表什么意见的。倒是刚刚一起商量了发财大计的戴笠觉得无妨,提起孔祥熙次年年初回国来,便是三方交战,一定精彩,可惜他于经济可是门外汉看不明白其中的门道,又劝明楼博士毕业后回国来,给他说道说道。
明楼晓得他的意思,只说:“全上海的人都怕,您也不用担心。只要战争还在继续,无论谁的政策,都断然少不了解决军费问题,委员长支持谁都不要紧。”
他正静坐沉思,忽地听见钟敲了八下,想来小家伙已经到了地方了。
阿诚同小姑娘出去约会,虽然经济不行,但圣诞是最重大的节日,便是再萧条,也要有点过节的气氛。明楼教他先约了小酒馆吃饭,再去铁塔倒数跨年。说来也是很奇怪,阿诚本来不情不愿的,被他博士毕业那天晚上说过一顿后,倒像是开了窍一般,穿得漂漂亮亮地去了,还用上新香水,用发胶把柔软的碎头发都固定起来,有点大人的样子了。
可惜不会开车。明楼说有空要教他开车,哪有带女孩子坐地铁的道理。阿诚也一口答应。
说起来,他拾掇好倒真像一个大人了。
前些日子是期末,每次见到他,总没有个人样,头发乱蓬蓬的,不用出示学生卡就晓得是学建筑睡studio的。穿个衬衫,加件毛衣背心,起风了就裹在一件连帽棉袄里,帽子扣上,远看像一只小狮子,一蓬毛里一张脸。
如今过来跟他借发胶,收拾起来,神采奕奕,有几分社会精英的样子了。他想学明楼的样子弄一个口袋巾,明楼说他还是个学生,用那个老气,叫他把领结去了,从抽屉里挑了一条丝巾给他。
阿诚接过,打了一个结,叫明楼差点笑岔气。
“上吊啊你?”明楼笑了,伸手给他解了重打,“松一点,就这样松松地系一下……”
估计是不高兴被他说,阿诚脸刷地就红了,从他手里夺过丝巾道:“我晓得我晓得……我自己来……”
“好,你自己弄。系松点啊。”
阿诚悟性好,摆弄几次,就很不错了。明楼上下打量他,十分满意,又叮嘱他要大方,要绅士,要照顾女孩子。阿诚嫌他啰嗦,忙不迭答应了,逃跑一样地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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