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本离开上海那天,他终于有机会接触到她的口供。简单而混乱的遗言,全然不是她的口吻。找到了审讯的士官,那人说,其实她死得很快,完全不像一个特工。哭哭啼啼,一直求饶,哭到最后,大约知道没有生路了,便说了一句话,且请他们转达给石田。只是报告给冈本时被勾去罢了。
露水的世,虽然只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1]
她曾经开玩笑一样,用剑兰的叶子蘸着茶水,在桌上写这句俳句。然后和他对坐着,痴痴地看着水在桌上蒸发掉,什么痕迹也不留下。
并非什么也没有留下,我便是君之遗物。石田关上了怀表。
“东西送过去了?”
“恩。”
“石田什么反应?”
“你所料不错,听他的意思,罗君强已经去过了。”
“好。”明楼笑着点点头,“如此,便有八分的把握了。”
“我说,九分。”
“多了一分什么?”
“情。”阿诚道,“我特意挑今日去,因为今日是他与毒蛛第一次见面。”
“他会记得?”
“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我现在还记得呢。”阿诚望着后视镜里的他,“只是你不记得罢了。”
他那日打扫明楼的书房,实在困,靠着沙发睡了一会儿。一觉醒过来大事不好,正好撞见明楼回来。
“开饭啦!”明楼笑道。
蹭得就醒了。
醒来十分害怕。桂姨不让他跟明家的人说话,他也着实没有胆量挑战她,一句话也不敢说。
“一听吃饭你就来精神了。”明楼噗嗤一声笑了,又板起脸来,“猫这儿偷懒哪,我告诉你妈妈去。”
他不敢说话,更怕他告状,急得要哭。
“别哭别哭,我逗你的,不跟她说。去找桂姨吧,她在厨房烧饭,肯定给你留了好吃的。”明楼怕小孩子哭,连忙把他拎起来,在他背上拍拍,打发他出去找桂姨。
明楼坐在车后座,无论如何也回忆不出第一次正经的见面说话到底是什么时候。满脑子倒都是阿诚到英国去找他,从火车上下来那天。神采奕奕地将了他一军。
李士群死得很难看。
中毒后浑身萎缩成一个孩子的大小,完全无法装下他所犯下的罪恶。而他账户里的钱也随着貔貅的消失,一并了无踪迹。
新政府里的气压低得可怕,谁都知道是日本人动的手,而这也正是为日本人卖命的下场。
经此一役,周佛海与戴笠重新成为了战友。或许还不止如此。次年冬天,周母在贵州病逝,照片上跪在灵前捧着遗像当孝子的赫然是位高权重的戴笠。
周佛海情绪不稳,抓着电文写了讣告,第二日就要见报,不论明楼如何劝阻,说这样会暴露那个秘密的电台,他也执意要发:“我管不了那么许多,难道为了自己,母死就秘不发丧?”
明楼其实甚少见到他这样失态,一时不言。良久才松了口,道:“你说的是,发。”
讣告给了报社,周佛海就那么抓着电文和照片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涩然开口:“替我谢谢雨农。”
1944年冬,汪氏卒于日本。日军在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谁都知道冬天真的到了。
阿香有了小宝宝,便给了她一笔钱,放她先和丈夫回苏州去了。
上海如同一锅即将沸腾的饺子,站在锅边的,都等着下嘴。被绞成稀烂的,也只有百姓了。
阿诚把上面的电令交给明楼那天,还有三天就过年了。
电令语焉不详,防止被截获。怕的不是日本人,而是共产党。
【利用日本,阻止新四军先进入上海】
“烧了吧,先好好过个年。”明楼点了一根烟,阿诚却从他手里夺过那支,摁在了烟灰缸里。
“那一天总会到的,你心里清楚。”阿诚平静地看着他,“和谈或许会有,但只怕没有谈和的可能。”
明楼曾经以为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直到他看着王天风、、于曼丽、郭骑云他们一个个捐躯赴死。他忽然意识到,如果内战打响,如果不能策反,他将不得不一个一个地背叛这些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他忽然不想去考虑任何主义,任何组织,只想做一个普通人,等待黎明,等待这个国家的新生。
1945年8月15日,日本无条件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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