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旧情,而是公允。你与我共事这么多年,其实我们当真一件稳定时局的好事都没有做过?我不会像陈公博那样不识时务,胡乱说话,只是心里有委屈,也想要宣泄的。”
“先生慎言。”明楼垂眼,“陈公博是因为通敌卖国被处以极刑的,与他说了什么,没有干系。”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周佛海长叹一声,“罢了——你能来探我,已是极念旧的了。”
话止于此,明楼披上外套。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先生,若我是您,便不会病急乱投医,想这许多办法谋生。这么多年,这么多双眼睛,一个人做过什么,为了什么,又哪是言语可以轻易辩白的?您保重。”
此行他是独来的,此刻也有些庆幸。
周佛海其人,首鼠两端,反复无常,逐的是一个利字。大节有亏,但又确实做过一些稳定上海时局的事。他们共事多年,也能多少摸到他在个人逐利之外那一点公心——毕竟,谁也不愿意做亡国奴。便是这样的灰色地带,让周佛海觉得自己有生机,也让阿诚痛苦。
如何去评价一个人,他的目的,他的手段还是他行事的结果,无论哪个作为标准,都似有偏颇。
每到这时,他便怀念起国强来。
他是非黑即白的性子,此时如果他们关系尚好,便会笑话他没出息,钻牛角尖。
明楼看了看表,已经等了五分钟了。这是一栋两层的小楼,便是国强的办公室在二楼,也应当下来了。不知他是不愿意见还是也在难得地犹豫。
几乎要转身离开时,国强终于下来了。
他穿着一件卡其色的夹克,关节处已经磨得发白。大约是用脑过度,年纪不大,脑门已经开始反光了。
“稀客。”国强手插在口袋里,不去接明楼手上的一个小盒子。
“不是给你的。”明楼打开来给他看,“香水,送给嫂夫人的……阿诚设计的,不是买的。你要是看得起,它价值千金,你若是看不起,它便一文不值。”
国强这才勉强收下。
“下都下来了。去那边坐坐么?”
“找我何事?”国强站定不动。
“好吧。”明楼笑了笑,“五子登科确有其事,可我不是因此豁免。”
“什么意思?”
“现在要去坐坐么?”
国强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还和以前一样,哼了一声,自己闷闷地丢下他,跑过去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
“我是奉重庆的命令,从国外回来,接近汪芙蕖,担任汪伪要员,从而在后方组织开展工作的。所以胜利后,我的通缉令自然也就取消了。至于为什么不明说,是党内不相干的事,无非派系斗争的产物。这个解释你能接受么?”
国强沉吟片刻,道:“这些话,我可以知道么?”
“原则上不可以,但我想你知道。”
“为什么?”
“我的朋友不多。”
知了叫个没完,他们俩坐着的这条长凳周围却仿佛隔开了一方天地,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接着为国民政府效力?”
明楼叹了一口气道:“不然呢?”
“我是个搞物理的,不懂政治上的事。可只觉得内战不能打。再打下去,老百姓还有安生日子过么?”
“这便不是我能置喙的了。”
“那你还记得孙瑞么?”
“怎么不记得?”
“他死啦。”
“几时死的?”
“去年三月份。”国强沉痛道,“你若要检举我,也由得你去。但你说你还拿我作朋友,这话我就不能不说。你当看看你们的政府在做怎样的事情。一个国家危亡时毫不犹豫捐出家财支援抗战的普通商人,没有死在敌人的手里,却死在自己官僚同胞的剥削下。我去了他的葬礼,吊死的。就在他们家苏州的老宅里。你是学经济的,比我清楚现在这个世道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原本生意便很难做,你们盘剥得却更厉害,说他原先在沦陷区助纣为虐孝敬了不少,如今要加倍地还给革命事业。最后把人也给逼死了。我晓得这事与你并无关系,只是听你似乎还打算留在这政府为它做事,想请你好自为之。若是留恋权势,也且多做些人事,也算对得起良心。”
“你的话我记下了。”明楼站起来,“我此番来南京是公事,逗留时间不长,就此先别过。日后若是有机会,我和阿诚可以再造访么?”
他问得很诚恳,国强盯着手里的小盒子半天,最终只是讷讷道:“拿人手短。”
“好,那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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