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冷静下来,但心也止不住地一寸寸冷了下去。
由于身体原因,他干脆直接请求下放。约莫是看到陈云也受到了波及,明楼的身份更特殊,周先生的安排下,他和阿诚去了高邮的干校。
回高邮那天,天气很好。
只是不像几十年前一样,穿着簇新的衬衫,惴惴不安地去见素未谋面的父兄。他们穿着旧衣服,顶着膝盖几层的厚厚的补丁,一路踩着落在田埂上的油菜花回家。
阿诚从地上捡了一支,凑到明楼鼻子底下:“香的。”
“是香。”
“那有机会我搞个油菜花的味道,一闻到就是菜花蜜的感觉,甜不甜?”
“甜。”明楼望着他的黑眼睛。
出来前,他们把那些藏着的香水都倒了,瓶子也丢掉了。只带了大姐喜欢的几件首饰出来,别的都捐给了博物馆和大学。倒掉那瓶他的味道的时候,他还有些心疼,倒是阿诚比他大方,坦然笑说:“我有你了,不用它了。”
然后笑着一路过来,走在田埂上,说将来有机会做菜花味道的,仿佛阳光从未离开那双眼睛。那双他从黑暗里带出来,然后一直望着太阳的眼睛。
明楼有时候觉得世事循环往复,实在是有趣得很。
他的前半生,都握着阿诚的手,教导和带领。
他的后半生,阿诚都握着他的,守护和支持。
他年轻时还曾经设想过如果没有他,自己会怎样。而如今这样的念头在大脑中已经没有生长的余地了。阿诚像是长在他血肉中的骨头,他像是活在阿诚骨头间的筋脉,即使被炸得粉身碎骨,也无法将他们生长在一起的回忆和生命剥离开。
在高邮的时候,他们大队里养了许多的鸭子。在干校无非是那几件事,回到家来谁也不提。高邮离北京太远了,又只知道他们是一把年纪还想着支援农村建设的老革命,大家待他们其实还不错,虽然挣不了几个工分,但也算平静。
他们不读报纸,也无报纸可读。高邮的地方话同上海不一样,一开始连广播也听不太懂。后来能听懂了,也无甚趣味。只一桩趣事,就是关起门来比谁的记性好。两人都是童子功,背起诗书来十分顺畅。偶有几句磕绊,便算是输了。输了要罚洗衣服。
那天阿诚卡了一句,被明楼取笑,气得跳下床去,抓了污衣篮子,往里头丢了一块皂角就走。明楼连鞋也来不及穿好,趿拉着就追出去了。
出来才望见他们洗衣服的地方长起了几棵野柳。暮色里,杨柳依依,遮不住炊烟。鹭鸶从芦苇丛里飞出来,然后背负着暮色隐没在更深处的芦苇里。
就这样扶着门框闭上眼睛,关不住一行清泪。
河畔林边,他们曾经心心念念的家园,和心心念念的人。
无法言语,无可言语。
他们的家园在这样一片疯狂的底色下依旧美丽,也正是这样的美丽叫人沉痛。
七七年末才得以回南京。
说来也很奇怪,不知道阿诚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位姓韩的同志,说是留了书信和材料给他。他同明楼用的是化名,也不知道那位韩同志到底怎样得知他们的身份的。那位韩同志是自我了断的,留下的东西组织都没收了,这些是托了十分信任的人才能通知到他们这里。
地方在六楼,电梯坏了,明楼就站在楼下等他,阿诚自己上去拿。
名字他不熟,韩之仪这名字他是听也没听过的。解放后在南京硬币厂里做事,同他也没有什么交集的。
拆了书信才发现确实是个熟人。
说实话,那也算不得什么书信了,最多是个条子,或者叫绝笔。
青瓷:
我这辈子没有算不清的账。我晓得你们是有能耐的,而我也太过软弱了。只能托信得过的人把材料交给你们,请你们代我向组织交代清楚。
貔貅
打开厚厚的一包资料,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每笔都是铁证,她曾经在汪伪、国民党和共产党账户里的殚精竭虑筹谋经费的明证。
记法很标准,备注很清晰,蝇头小楷,沪上会计的标配。
可是此时此地,看得懂,愿意看的人却不多了。
特别用红线框勾出的,是她帮李士群做的那几百笔。每一笔都同最后的现金流量表对上,然后所有的数目去往她也不知道的账目里:盘尼西林,医用纱布,无缝钢管……
从那栋小楼上下来,阿诚说起可以去爬梅花山。
不是梅花开的时候,山上游人不多。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口气爬到山顶。跟在阿诚后头,恍惚间想起当年一起爬梅花山的时候,大家酸溜溜地背诗。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说“朔风飘夜香,繁霜滋晓白”的一去西北,了无音信,直到惊天一爆,举世皆惊;说“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的当真是苦尽甘来,终成国家栋梁;说“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年初在北京含恨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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