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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想了一圈下来,丁太监不知为何只是觉得眼睛发酸,不小心便叹了口气。

舜元却以为这叹气是为了他叹的,刚刚他已经发了一通脾气,现在神色已经平静许多,便道:“起来吧,知道你是个忠心的……宛宛那里,朕不想去,但是可以宣他过来,朕这一两个月没有碰过他……你明天操办操办吧。他高不高兴,明天宣了再说。”

丁太监领了命,便退了出去,殿外寒风四起,丁太监站在那寒风之中,却感觉身上慢慢的在回暖。他在这风中叹了口气,天底下最冷的地方原来并不在什么北边,就藏在这皇宫的人心里……

在史书上,沧云十五年是一个太平的年份,这一年不再有洪水和饥荒,有些人将这份天意的照拂归功于去年冬天的那一次捉妖,虽然没有让妖孽现出原形,到底是震慑的妖孽,重新扶正了朝廷的纲常。然而在宫中,人们对去年的那一次捉妖还有一份更隐秘的猜想。在那次捉妖之后,舜元便没有再上过那栋和中殿只有几步之遥的楼阁了,舜元倒是招幸过那楼中的主人几次,却好像每次都是不欢而散。也有小太监小宫女们口风松的,便以讹传讹起来,只说是那位美人主子每次都是笑盈盈的过来,哭丧着脸出去,舜元脸上则还有被抓挠过的印子和余怒未消的愤懑神色。

那位美人主子向来喜欢凭栏远望,只是在那之后,出来的也少了。究竟为何,宫人们大多一无所知。只是看那美人一天一天的瘦下去,反倒有种秋风弱兰、风露清愁的美感,圣意难测,虽然圣上还在跟那位美人主子呕着气,但是到底还是拨了贵妃身份的份例过去,好让他吃穿不愁,不必看那些下人们的脸色过日子。

那位美人主子也从一开始看见圣上便找个借口在楼下来回晃荡,变成有意无意借故给他送东西,再到后来,便在楼上栏杆处细细看着楼下,最后来也只能是闭门不出了。对于两人生了嫌隙的猜测,宫内的是非传闻也有许多,有人说,陛下只是图一时新鲜,新鲜劲儿过去了也就完了;有人说,陛下是给皇后娘娘管住了,心里惦记着小皇子呢;也有人说还不是那次除妖,将那妖孽的法术都除干净了,没办法再魅惑圣上了。人心就是人心,人的嘴就是人的嘴, 人一旦开始心中蠢动,便就收不上了,上次除妖之事虽然围观者众,但眼瞧着那个道士最后还是受了罚,宫人们心中不免腹诽,那道士只是个草包,没有真正收妖的本事。

春雨没听过宛宛说过舜元一句不是,但是却大概听得明白两人是为了什么。上次舜元宣宛宛的时候,她是一起陪着去的。舜元低声的在房内问了些什么,宛宛又答了些什么,然后就是舜元反问:“你让我怎么相信……”再然后就是宛宛在房内大声的喊:“你根本不愿意信。不是你信不了。”

没多久便就有太监过来,对着她问宛宛的身份。他们哪里有什么身份,无非住在某某山某某洞,春雨只能随口瞎编,等到负责查验身份的太监回来,自然是查无此人。那新起不久的楼子日渐冷落,让去年开春时热衷赌博那美人主子可以受宠多久的宫人们无限落寞。

舜元倒是也开始常去皇后那里走动了,一来是为了看看皇后的肚子,问问皇后是否安好,二来则是私心里想要躲开能联想到宛宛的东西。那东门的刚刚发出绿芽的柳树能够让他想起去年此时宛宛编出的小柳条筐,那花园里的湖水能够然他想到去年夏日宛宛曾经与他荡舟玩耍,那离中殿不远的小亭子旁盛开的牡丹能让他想起来去年两人如何在这花丛中旁若无人的肆意打滚。现在想想还是这些明明离得不远,只是去年的事,怎么感觉却好像是隔世了?到底还是皇后这里好,皇后常用的器物大多有沉郁庄严之感,原来他害怕来,现在倒是愿意来了。

舜元正在屋内跟皇后讲着话,皇后最近肚子越来越大,后宫管的也就疏放了些,常常有宫妃不到时候或者过来时候才过来请安,皇后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晓得,那些打扮的像是一朵朵刚掐下来水灵灵鲜花的宫妃们哪里是来朝拜她的,各个都只是冲着她的丈夫来的。原来去掉了一个,永远还有下一个,皇后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哪个皇后不是这样熬过来的,只是眼下有了孩子,有了孩子便就可以松下心来了。

舜元随便挑着几个人,宠幸了几回,见宛宛那边毫无动静,一没有来跟他吵,二没来跟他闹的,便就兴意阑珊的停下来了,他到现在还记不清自己临幸的是哪几个,他连她们的脸都记不住,只能凭着她们瞧他时候脸上带着的娇羞推理猜测大概。他还是惦记着宛宛,只是实在是心有疑虑,便找了太监去那边问宛宛的出身细节,那边回报过来还是一样,当地的农户和猎狐从没听过也没见过有这么一个人。舜元有时候自己也想,那秋日深夜里,自己看书看乏了,宛宛陪在身边,他恍惚隐约间看到卷着自己盖在身上的是什么?那白色的柔软的,仅仅只是白的虎皮、熊皮吗,还是什么他原来一直都回避去想的东西呢?这么一想,舜元又停下来了,他明明已经找道士证明了宛宛并非什么狐妖,天底下哪里有什么精怪?无非是庸人自扰。

舜元正饮着茶发着愣,皇后这个时候突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他这才回过神来,见面前跪着一个颇为眼熟的宫妃,他一时叫不出来名字,皇后看了他一眼,便解围道:“傲寒妹妹,快过来坐。”

舜元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这是去年冬天他亲自问过情况的宁嫔。心中猜测皇后估计又要往他床上塞人,便立刻站起了身,声音无波无澜的道了句:“朕还有事要忙。”便就要走。

皇后脸上略微露出些许尴尬神色,倒是宁嫔反而一脸贴切周到的笑意,轻轻福了福身子,那种轻柔而精致的姿态让人想到一切别致却不长命的东西。舜元略带玩味的看了看宁嫔,又看了看皇后便就离开了。

皇后和宁嫔都没有话,一直目送着舜元走出去,又低头盯着手上的绣活儿看了好一阵子,才相视而笑,开口讲话。

皇后略带歉意道:“我让那些不懂事的叫妹妹叫的晚了,若是早一些,恐怕妹妹还能与陛下说几句话。”

宁嫔则微微一笑:“妾身本来看皇后姐姐来的,能不能与陛下说上话,并不在意。”

皇后脸上微笑又深了一些:“妹妹真是好脾气,你是没看到,昨儿下午那帮子……”皇后话没说完,便就使了个眼色,那婆子便就领一班宫女退下了,房间内只留下宁嫔和皇后二人。

皇后话虽然没说完,但宁嫔却已经笑了,这几天皇后这里都快被挤破头了,昨天下午两个宫妃为了能同时在舜元在的时候过来请安,两人居然在皇后殿门前吵了几句嘴,这事儿在宫里都成了笑话了。

两人笑了一会儿,皇后脸色微微阴翳起来,一只手轻柔的抚摸着肚子,一边叹气道:“我昨日晚上看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反正是随意解闷的玩意儿,看到那本志怪上面写着这母子连心,母亲如果不行善积德,那就要报应在儿女身上。”

皇后话还没说完,宁嫔就打断道:“姐姐心善,宫里谁不知道,您这身子晚上要早些休息,还看什么志怪呢。”

皇后低头想了一阵,便微笑道:“也是,还是妹妹说得对,妹妹冰雪聪明,如果不是妹妹提点我,那位夏天那次怎么跟一个宫女睡在一块石头上,还是头靠头,身子贴身子的晕过去的,恐怕我和陛下都要给蒙在鼓里,受人欺骗。”

宁嫔还是与初来之时一式一样的笑意:“姐姐言重了,当时那么多宫人都在,那么多人都看见了,陛下却终究未提及此事,想必当时只是爱欲炽烈,忘了礼法分寸,这倒也没什么,娘娘从旁提点则是尽人妻的本分,也是天经地义。”

“可我与陛下谈及此事时,陛下却不诧异似的,好像心中早就有数了,又过了几天,我找张太监问了,才晓得陛下那天之后就差人去查了。”

“那……”宁嫔也微微有点吃惊:“娘娘先前不是说,陛下倒是信赖那位吗?”

“这宫里,说什么信不信的……不过就是捱日子罢了,妹妹你才来一年多,日子久了,你就懂了。”

“原本妾身以为陛下不会与那位生嫌隙呢。那种泼天的宠爱,妾身都没见过。”

“嫌隙自然不是自己生出来的,在宫中只要做错了事儿,哪怕明面上没人说,背后却始终是有人看着的,妹妹数一数宫里有多少个主子又有多少个下人。贞宪皇后之后,有多少小宫女敢说自己没想过有朝一日也能在这里坐一坐,掌后宫的凤印呢?有人瞧着,自然也有人嚼舌根,嚼舌根的人多了,声音就大了……”

皇后又笑着低头去看手上做了一半的小鞋子。做着做着,却被针扎了手,指尖血珠涌出,皇后看了看那手指,却开始愣神。宁嫔赶忙在一边安慰:“娘娘这是怎么了?扎了手快拿帕子包起来。”

皇后却放下了宁嫔递过来的帕子,蹙着眉毛道:“我这几日总是能够想的起来过去……觉得自己做的过分了一些。陛下是不去那位那里了,可是你瞧瞧,没准过上几天他就又看上了哪个宫内哪个侍奉,我原来以为真是妖孽作祟,才迷到了他,可是,或许就是我没看穿,嘴上说着雨露均沾,心里却……妹妹,这些话我也只是因为和妹妹投契才说,我也只想跟他过安生日子,生个孩子,是不是储君我也不在意,只要老死的时候,在太庙再见面,两人都不觉得这一生虚度了,也就够了。”

宁嫔却道:“娘娘的孩子是嫡子,自然是储君,那位本来就只是个玩意儿,平常人家的公子哥养这种东西都是养着玩的,陛下也是一时图新鲜,才带回来。玩意儿就是玩意儿,玩一阵子也该歇了。如若娘娘的小皇子喜欢上斗蛐蛐,不爱去读书,娘娘是不是也要随他去呢?就算踩死了一只蛐蛐儿又算得上什么呢?娘娘您为的可是社稷安危。”

宁嫔的这一番话终于说的皇后安心了,便不再做声了,用帕子裹上手指,两人一起去看今天早上花房的太监们送来的新开的晚春梅了。

时过五月,皇后便就到了快要临盆的时候了。此时宫中比较皇后有身孕三个月时更加忙碌,四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舜元因着皇后即将临盆,大赏特赏了一番,所有宫人当年的俸禄翻上一倍,皇后宫中伺候的宫人们每个人还另外再赏三匹丝绢作为奖赏。这么一来,宫中几乎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舜元心中对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的关注。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有了第一个孩子那么就必然还会有第二个,孩子带孩子,子孙福气就是这么来的。

皇后自己也趁着不方便走动时,更加勤快的做了些小衣服小鞋子,又将身边进宫后才拨过来的宫女调走,全部换上了郑家的家生子,防着生产时不小心被他人算计了。舜元听到后也只是微微一笑,按照平时他断然不会让皇后如此的,但是眼下皇后快要生产,这般小心为的还不是自己的孩子,如此想来也就没必要计较什么了。

五月十五号的时候,皇后那边传来腹部阵痛的消息的。舜元知道了消息下了朝,便就赶过来坐着等着了,丁太监和张太监都过来劝,说是皇后才刚刚腹痛,恐怕还有好一阵子,让舜元去歇着,一会儿再过来。舜元却执意要在前厅等着,踱步来踱步去,脸色看上去既焦虑又凝重,丁太监与张太监看了,便让人送了两杯安神茶,舜元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他平日极少牛饮,可见他今日心绪如何繁芜,安神茶就算是有奇效眼下也无用了。

皇后还在内室生产,那种痛苦的叫喊声从低到高依次排序,舜元每次听到皇后尖叫,便眉头更紧锁住一分,宫女婆子端着血水盆子进进出出,每一次进出舜元便就上千问上一遍:“是否生出来了?”当然每次回答都是否定的。一直到了太阳西沉的时候,婆子那边才让人去宣御医,舜元脸上也是微微变色,捉住那个老妈子问道:“是不是不顺利?”那老妈子哪里敢触舜元的霉头,只能哆哆嗦嗦的躬身磕两个头,又赶快钻到内室去了。

如此一来,舜元便着急了,要往内室去自己看,丁太监跟张太监赶快拦住舜元,口中喃喃念到:“没有这旧例的啊,陛下进去给冲撞了,那罪过可就大了。”舜元进不去,有无法得知消息,只能更着急的来回绕着厅室转圈。一会儿御医就来了,不一会儿那个御医也让人去外面继续宣太医。拉拉杂杂最后来了四个太医,舜元脸色更是难看,他一旦着急便反而看不出来着急了,只是定定的坐在椅子上,仿佛入定了一般,但脸上神色依旧是一团紧张与担忧。

一直到了晚上,这事儿才算告一段落,皇后的叫声终于停了下来。舜元坐在座位上长长的舒了口气,盯着内室的门,几个婆子出来了,却都没什么声音,然后几个宫女出来了,眼圈有些红之外,也是沉默无话。舜元心知恐怕结果并不如意,但一想到有了孩子,到底不算失望,便就笑道:“是公主吗?公主朕也喜欢。”

这话一说,便有宫女还是止不住的自己抹眼泪了。舜元此时也有些不耐,皱着眉毛道:“朕问话呢!”

其中一个婆子才哆哆嗦嗦、颤颤巍巍的跪下来道:“娘娘生的是个小皇子……只是……只是娘娘生产时间太长,这小皇子在腹中的位子不正,生产时候,便就给,就给脐带……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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