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舜元也不敢随意对宁妃出手。他的幼子连自保的能力也没有,如果此时去母留子,他后宫之中的虎狼之辈吃起人来,他看也看不住。倒不如把幼崽留在母狼身边……宁妃能算计到他,自然也能算计的过那些后宫妃子。这么一想,倒让他生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惺惺相惜之感,偶尔时候,他也会想,宁妃真的以为靠着儿子能笑到最后吗?还是只是暂时保全的虚晃一枪呢?
每每看见和昶与宁贵妃之间母子亲热,舜元也不恼,那总能让他想起来自己的母妃。那也是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子,或许她也为自己做过阴险、狠毒之事。如今他只想养好狐狸,其他也都不再想了。
事实上,所有人都在等着和昶被立为太子,宁贵妃则晋升皇后的那一天。
“那一天不远了。”那是一个春风和煦的午后,宁贵妃摸着儿子的额头道。在任何人看来,她都是一个再温柔不过、再体贴不过的母亲。
就是那一天,中殿后面的楼子突然走水,当时正在花园赏牡丹花的舜元听闻消息,立刻便就赶回了中殿,只是已经太迟了,那火已经烧了起来,殿外灭火的水车已经排成了一条长龙,尽管丁太监等人拦着,舜元依旧不管不顾的冲进了那楼子里,那楼里有一只新被捉住的小白狐狸,那楼子里还有数百只可以给宛宛带消息的棕毛狐狸,他们是挣不开铜丝笼子的。万一哪一只就可以带消息给宛宛呢?舜元那顾不得许多的样子,让很多人一直坚持认为,舜元皇帝从那一夜过后,便彻底中了邪,被狐狸精迷得神魂颠倒了。
只是舜元进了楼子去,便没有再出来。
有人说,走水当日,那楼上曾经铃声大作,只是这楼中如何有青铜铃铛,便就不能知晓了。
火灭了之后,甚至连一具全尸也很难收敛。权倾一时的皇帝,落得如此下场,又有谁料得到呢?
宁贵妃料到了。
丁昭在从玉匣子里取出舜元立太子的册书的时候,细细端详着宁妃的脸。她头上插满了珠玉,便不由得让他想起了很多年,那些还活着的人。舜元也好、皇后也好,那楼子里的那位也好,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宁妃眼睛还是肿的,按道理,她应该为舜元哭足七七四十九天。只是她也没料到舜元得遗诏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真是让她又惊又喜。她实在不想强挤眼泪,为舜元干嚎了。她现在脸上已经逐渐显出了一些疲态,每日早上都要描画妆面两个时辰,才盖得住那眼角的细纹。倘若为了舜元哭花了脸,实在是对不起早上那两个时辰的好辰光。
“宁嫔娘娘,恭喜了。”丁太监手上捧着册书,在宁贵妃身侧道。
宁贵妃先是一怔,便阴涔涔笑道:“丁公公还是快宣读册书吧,您不是被张总管调到净事房去了吗?如果因为宣诏耽误了事儿,可就不好了。”
“宁嫔娘娘那就快跪下听旨吧。”
宁贵妃微微一笑,并不下跪,搂着儿子站在一边,用手轻轻拢着儿子的头发,她心疼儿子,这几天因为舜元驾崩,宫里天天都是女人们鬼哭狼嚎的,她的宝贝儿子睡的不踏实。她可以不在意,她那儿子却惧怕舜元,有时候听宫人们胡说八道,小孩子往往担心这偌大的宫中,不知道什么角落里就出现了他父王被烧的七零八落的焦尸。宁贵妃只能更费心的哄着宝贝儿子,让他宽心。她虽然为人刻毒,可是做起母亲来却是没得挑的。
丁太监只得叹气,缓缓将手上册书打开了。清了清嗓子,便宣读起来,只听见他 所读的都是宁贵妃早就预料的,先是将和昶册立为太子,又将她拔擢为皇后。虽然她意料到了,心中却依然是大喜。脸上的喜色也掩饰不了,示意身边的宫女去取金银珠宝,如今她双喜临门,按照宫里的规矩,怎么也是要给报喜的太监包个利是的。
丁太监脸上微微一笑,将册子交到宁贵妃手上,又回头去玉函下面取出来了一封诏令,拱了拱手道:“娘娘,这还有一封呢,您且听着读完了吧?”
宁妃脸上笑意灿烂,舜元已经死了,那么和昶既是太子,也是未来的皇帝,那这下一份应该就是和昶登基的诏令文书了。她的儿子不明白她这脸上的笑意从何而来,他的身上还穿着重孝,甚至连腰上的麻编的腰带都没解下。宁贵妃则伸手又去摸了摸和昶的脸,轻声道:“昶儿日后就是皇帝了,母妃可真替昶儿高兴呢。”
丁太监瞥了宁贵妃一眼,清了清嗓子:“娘娘,奴才这就读了。”
宁贵妃不耐的看了一眼:“快读吧。”
“皇后宁氏慈德昭彰,调和直谅,实为嘉偶良佐,朕亦悦之。崩殂之期亦不忍永诀,待入陵之日,特批皇后宁氏入陵亲侍,以续鹣鲽之情。”读到这里,丁太监又用手抖了抖手上的黄册子。只看见宁贵妃脸上仿佛飘着如梦似幻的神情,便心中莫名升起一丝快意,凑近道:“娘娘,陛下的意思您可同明白了?陛下真是宠爱您,这生殉的旧例都断了多少年了,陛下可是为了跟您继续前缘,又为您开了例啊。”
只见宁贵妃脸上皮笑肉不笑:“丁总管这是哪里的话?陛下宠爱本宫就要让本宫殉葬?本宫不认为这是宠呢。”
“娘娘您可别这么说,今儿早朝上,陛下这册子可是在朝上宣读传抄过了,肱骨重臣都夸娘娘与陛下鹣鲽情深,生死相随。这是佳话啊!”
宁贵妃听到这册子早上时候已经在朝上读过了,脸色也暗了下来,只听她沉沉吸了口气:“不可能,这玉函明明是用来宣遗诏的,如何会在朝堂之上宣读。”
“陛下许的啊,这册子有两份,一份在殁了的郑皇后母族放着,皇后娘娘仙游之后,宫中未曾有过继后,那郑家保存这玉函的复册也说得过去啊。这上午时候,郑大人在宫中一读这诏令,大家都说要好好辅佐和昶太子,这才不辜负先帝的福德恩泽啊。”
宁贵妃此时脸色已经泛白,她的手紧紧扶在和昶肩头,那七八岁的孩童见母亲惶恐如此,不免也惊骇起来。宁贵妃到底舍不得儿子,明明自己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却还是低声哄着:“昶儿别怕,母妃……母妃没事,你父王给的这叫恩宠,你记好了,你越是讨厌谁,就越要这么恩宠于他。”
和昶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微微发抖的宁贵妃,他平日受宁贵妃这般颠三倒四的教导已经不少,只是年幼尚不能理解那话中真正的意思,半张着嘴,看着母亲道:“父王恩宠于您,怎么会让您去帝陵服侍他呢?帝陵是死人待的地方……那母妃您也要死了?”
只是和昶话还没说完,就被宁贵妃的一耳光扇没了。
“这种话,不是你该说的!”宁妃脸上已经慢慢出现了一种凄狠的神色,见和昶脸挨了她一耳光,眼中含泪,便狠下心不去看了,只是又强做出泰然态度道:“那丁总管替陛下赐鸩酒吧。”
丁太监还是笑着:“娘娘您真是糊涂,奴才这诏令读的是不是不清楚?陛下说了,等他在宫中停灵日满,让您去帝陵下面的地宫服侍他。这服侍肯定是让您在地下洒扫、清洗,最后与陛下一同长眠呐,娘娘您怎么说的好像是责罚一般,喝什么鸩酒呢!”
帝陵就是给历代帝后存放尸体棺椁的地方,地下宫殿虽然金碧辉煌,但是黑暗永寂。又因为帝陵几十年才开一次,里面瘴气甚浓,一个活人进去,不是被瘴气毒死,便是要活活饿死,就算啃食尸体,那也挨不过几日。宁贵妃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种费解和恐惧的混合交织的情绪。到底是多狠毒的人才会想起来这种法子呢?这比一杯毒酒、一条白绫更折磨,比活埋更耗费心神。倘若她自戕,那也还好,只是,她如果自戕,那和昶继位之后,便就难做了。如何让和昶长大之后去面对一个畏死自戕的皇后母亲呢?
舜元后来藏在那副富贵闲人满不在乎的表象之下,内心有多少怨恨呢?到底是多么恨她才会想出来这种法子让她进退两难,最后只能活着被封死在帝陵里面呢?宁贵妃在那短短的犹豫的时间内,忽的想起了多年前进宫时候与她姐妹相称的李妃,又想起了郑皇后永远做不完的明黄绦子,最后想起了那楼子里不世出的美人主子……她进宫不过才十一年,只是感觉已经过去很久了,她想着想着便又不觉叹息起来,又听见身边幼子哭泣的声音,她茫然的看了一眼,竟忘了去哄。她觉得有些惶惑,自己到底是如何进宫,如何争宠、如何为了这滔天的权势杀人纵火,都想不起来了,这人生怎如幻梦一般呢?
她怔怔的出神,遥遥的听见丁太监叫他:“宁皇后?皇后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啊,陛下对您恩遇如此,您虽然高兴,可是不能……”她逐渐听不清了,只觉得自己不能自已,脑子里已经是一团混乱,耳畔还是嘈嘈杂杂的,不知道那些人在嚷什么。
“都闭嘴!”她叫道。
身边宫人们本来就安静的等着宁贵妃发话,突然听她叫道“都闭嘴”都诧异非常,又听见她喊道:“叫你们都闭嘴!快把灯灭了,宫里走水了……放我出去,我这是在哪儿……”
她这么张口胡说了一通,宫人们都面面相觑,众人似乎都没想到,平日那般精明算计的宁贵妃失心疯了,这满口胡话的,又要如何是好呢?
丁太监见宁贵妃如此,还是笑着:“娘娘,您要是疯了,陛下可就更放不下您了,陛下给您多大的宠啊,在帝陵里头,陛下一定对娘娘您恩遇有加。”
只是宁妃并不如他所料的一般,倒像是真的丧失了心智,已经是太子的和昶抱着宁贵妃的裙角高声大哭,众人见此也都露出了哀伤的神色。只是这孩子幼失怙持的命运应该算在其父身上,还是应该算在其母身上却无论如何也理不清了。
在大周的史书上,明确写着的却是皇后宁氏哀怮异常,生殉了舜元皇帝,绝口不提她被人推下帝陵之后已经全然疯了的事实。
在笔者发现的这本由丁太监口述留下的笔记杂谈中,关于舜元皇帝的这段旧事也就说到这里了。
白云苍狗、天地悠悠,不知不觉便过去了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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