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狱
对国王的指令拖延太久的后果就是被收回恩赐的一切荣光。对那位任性的年轻统治者而言,将少年人从青睐有加的座上宾变为命在旦夕的阶下囚也不算什么郑重的决定。而亚伦,他在姗姗来迟向国王复命时多少已预料到如今的光景。
唯一的意外,他再次瞧见贝尔小姐并非是在那国王身边的宝座,而是被押去死囚狱的途中——通常来说,玫瑰王城的监狱越往里去就越是森严,被关押者的罪责相应的也就更重。
事实上,亚伦的罪责本未沉重到如此地步,但正在气头上的国王一声令下,他就被扒去侍卫长光鲜的盔甲,由一双魁梧的士卒押着往囚牢的深处走去——途径中间区域时,他在一间牢房外隔着铁栅栏瞧见了捧着野兽给的信物戒指悲伤啜泣的少女。亚伦猜测,这一对儿若能重逢,应当不会再有从前那种尴尬与似有若无的隔阂了。
老实说,比起身穿囚服、披散了头发的自己,只是衣衫有些狼狈的贝尔小姐可谓待遇极高了。虽说亚伦认为,少女大约很难领会国王这等施舍式的温柔。少年人悄悄记住少女所在牢房的编号,暗暗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破解这里的魔法庇护,以便虎家臣和飞鸟们入内。
只是一直到国王亲自到牢狱中探望贝尔之前,少年人心中最高尚的计划也不过是在找准机会复仇的同时尽量救出少女——就当是报答从前商人家收留自己母子俩的恩德。
“我的设想好像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好在大方向没错,就是时间可能不太够了——你们先带贝尔小姐走吧。”少年人的声音轻而坚定,眉梢笑容却近乎腼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注视着悄然潜入的飞鸟们鲜妍的羽翼与虎家臣瞪圆的黑眼睛,一种难言的轻松的确渐渐浸润了心扉。
“快一点呀!”少年人一面从铁栅栏间隙向它们递去方才用于破解魔法的装置——素材来自不止一位从前入狱的起义军前辈们暗藏的遗存,理论则来源于领主府和皇宫的藏书室;一面殷切地催促道,“国王才去探望过贝尔,虽然不太可能,但万一他往我这里来了,你们可就糟糕了!”
虎家臣想说点什么,但想想如今的形势与自家主人的身份,也只好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希望,咬咬牙带着飞鸟们争分夺秒前去搭救野兽宅邸未来的女主人。他最后看了一眼与自己还未变成人形时面容肖似的少年人,远远留下一句轻柔的叹息:“里奥,从前我的家人都叫我里奥!”
里奥?亚伦目送虎家臣起伏的背脊迅速远去,眼前却直觉般闪现自己初到领主府时所见那幅巨大油画上鲜衣怒马,唇齿眉眼却俱与自己如双生般相似的青年。你会是那个“里奥”么?亚伦忍不住暗暗思忖,既而恍然惊觉这自己往常从不曾有过的高尚沉静是由谁熏染而成。
可惜,是不是大约也没什么关系了。一阵马靴踏在地上独有的铿锵足音由远及近,伴着无论何时都不肯减省的仪仗队的动静,强行拉回了亚伦漫无边际的思绪。少年人扯起寒酸的灰布囚服下摆。粗略地抹花了魔法破解装置启动的留痕,严阵以待方才所言“万一”的情形拉开序幕。
得益于有一位会魔法的母亲,年轻的统治者尽管并不严谨贤明,却一眼就认出了这间监牢里启动魔法破解装置的痕迹——那些痕迹的形状走向之类的确已不可辨认了,但亚伦不知道,起义军前辈们辛苦攒下的装置主材本身就是最独特、最鲜明的指向标。
从前那个忠实顺从的少年人形象似乎一夕之间完全崩塌了。年轻的统治者定定地盯住少年人即便身着囚服依然好看的身姿,略带媚意的眉眼分明燃着熊熊怒焰,却又不肯质问;良久,忽然抽出他配饰华丽的双剑中的一柄,一言不发地向少年人劈砍下去——裹挟着被少年人的欺瞒背叛与心爱的女子居然为一只野兽拒绝成为自己新娘的怒火。
亚伦并非完全无从躲避,或者说,要躲开国王的剑锋本是很容易的事情。于是闪着寒光的剑刃在亚伦眼前重重劈下,与铁栅栏粗壮的横栏相撞便溅起几点橙红的星火。少年人下意识退了几步,于是只有惊慌失措挡在胸前挥舞的一条胳膊被长剑来了锋的侧脊划伤。
那条可怖的伤口在手肘外侧,长长一条皮肉被削去,露出粉红的肌腱和隐约一点儿苍白的骨头。腥甜的血液大半滴落在监牢湿冷的地面上,但也有极不起眼的一滴附着在剑锋上,如一条毒蛇逆行而上,最终一头扎进年轻统治者纤细的手腕。
国王怔了怔,怒火熊熊的眸光掠过卫士般隔在自己与少年人之间的铁栅栏,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执拗地举剑,一剑又一剑发泄似的向那粗大的竖条斩去。
第一根竖条将要斩断时,一位大臣——大约是亚伦离开后,国王的哪位新宠匆匆而来,带给自己的主人贝尔小姐从牢里逃脱的消息。年轻的统治者又是一怔,眼中那种那种择人而噬的愤怒好似愈加深沉。
但下一刻,他好似终于找到什么理由似的,将手头缀着华贵宝石的佩剑往亚伦的方向狠狠一扔,又抽取剩下的一柄,带着所有随从——包括看守犯人的几个狱卒气势汹汹地前去追击。
国王的佩剑是逼迫全国最好的铁匠投进火炉里铸造出的绝品宝剑,而那粗硕的竖条只要斩断其中一根就可以让身形清瘦的少年人勉强挤出监牢。可直到第二根竖条也应声而断,也不见有新的狱卒前来。
果然一点儿也不贤明,但……意外的足够幸运。亚伦嗤笑一声垂下宝剑,指尖轻轻擦过灰布囚服右侧一小截线缝——那是大片模糊凌乱的线条中唯一清晰规则的一处;明白地说,是能够绕过国王身上来自母亲的魔法庇护,夺取他性命的险恶陷阱。
从跟随国王来到王宫开始,从接触到皇宫里那些秘密的藏书开始亚伦就已经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再将复仇的方向对准那位手段莫测的国王之母了。但唯一能伤害到国王的机会偏偏有铁栅栏的阻挡,实在是预料之外的事情。少年人轻叹一声,理所盎然忽视了心底某处似有若无的轻松,提着佩剑向牢外走去——耽搁了这么久,野兽宅邸里那些朋友们应该很担心了吧。
☆、糖果屋
虽然少年人身上的灰布囚服有些扎眼,但国王的佩剑就是皇宫里最有效的通行证。亚伦顶着侍女仆从们古怪的眼神一路走出皇宫,走出王城,径直往野兽宅邸所在的森林走去——野兽宅邸地处隐秘,却意外地离玫瑰王城并不遥远。
不过,少年人走了没几步就被一只白底黑纹的大虎叼住衣领甩上了自己宽阔的脊背。
“我们已将贝尔小姐送回宅邸了,正要回来救你——谢天谢地,这没有妨害你的性命!”大虎的声音被风吹得有点儿失真——与他从前同少年人搭话时的温雅从容全然不同,却竟比那时候来得更能震动人心。
一个人身上背负的仇恨是很难隐瞒的,至少在面对虎家臣那双洞彻一切的眼眸时,亚伦从没有过这样的指望。少年人想起,自己那时候只希望这调度宅邸事务的管家不要对他太过防备,却不料这睿智的长者竟不厌其烦将自己也打磨出了几分温柔高尚的模样。
“是呀,我也没料到我会如此好运。”亚伦真诚地叹道,抱紧了大虎毛茸茸的后颈。
虎家臣身上也没有指路的信物,但它没过多久就载着少年人停在一处开得绚烂的玫瑰花丛后;又过了一会儿,就有几只飞鸟从荆棘里探头,将他们领回了野兽宅邸。看着那熟悉的大门被飞鸟们合力打开,一种暖融融的情绪立即就占满了少年人本因复仇未遂多少有些沉郁之情的心房。
回家了。这个念头来得自然而然。亚伦依依不舍地把自己的脸庞在大虎厚实暖和的皮毛里多埋了一会儿,才轻轻抚摸引路飞鸟鲜艳的背羽,面容和神情都柔软得不可思议:“出什么事了,让你们如此着急?”
“国王的军队追过来了!”飞鸟稍稍镇定了一点儿,但仍十分焦急地模样,“国王和他的母亲,就是当初那个将我们变成动物的邪恶仙女已经闯进主人的寝宫去了!”
“我们也快过去吧……”亚伦想起国王临行前怒火熊熊的眼光,不由紧了紧手中的佩剑,一马当先向此地主人的寝宫走去。
进屋之前,少年人实则已经做好了一切举剑苦战、暴露身份乃至被质疑、被嘲讽、乃至被驱逐的准备。但他仍未想到,自己手上这柄取之于国王,装饰华丽的佩剑再一次被他举起时,竟是用于格挡自己同一炉铸成的兄弟——彼时贝尔刚刚同此地主人正式表白心迹,而亚伦实则并未看清国王剑下,那才从野兽变化回来的青年是何模样。
但这蠢货手上若是不幸沾惹了性命,一切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如同很久以前,那个叫提伯尔特的蠢货一时激愤杀死了一个蒙太古家的子弟,下一刻又被蒙太古家的继承人杀死,而他们都再也没能回头。亚伦轻松架住国王那位新宠的剑锋,甚至有空给那位教唆儿子对已变成人类模样的野兽继续下杀手的邪恶仙女一个讥诮的微笑。
“他毕竟是我的兄弟。他的母亲也是我母亲的姐妹。”不得不说,已变回青年模样的先王子倒是极为仁慈宽厚的——跟放过了姐姐们的贝尔小姐的确是天生一对。后来许多事情便都顺理成章了——得贝尔真爱拯救的先王子再不受邪恶仙女的魔法所扰,终于得以坐上国王迟来的宝座;他的母亲与臣民们也纷纷变回了人类的模样,自然,里奥也在其中。
里奥的人形正是油画上的青年模样,唯有那双温和睿智的眼眸浅浅地盛了些光阴的佳酿。当所有刚从动物们变化回来的人们热热闹闹簇拥着新国王与他坚贞善良的新娘时,他就走到亚伦身边,与少年人相似的眉眼笑意温雅:“不喜欢这里的欢宴吗?还是不太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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