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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晓拂安静坐在贵妃榻一端,脸白得像个小娘子,只是嘴上没了颜色。祁谟在一旁气得无法,天子一怒,整殿都不敢大喘气,一个个悄不声儿的。王公公都领罚回了养心殿,谁知道下一个是哪个?

祁谟双目里像燃了火星子似的瞪着小福子,怒道:“现在知道疼了?都说好安排旁人了,你当孤这个太子看不住你了是不是?亏着孤晓得这毒的药性,否则就是疼死你孤也不心疼一分!”太子一甩衣袖坐下,自斟了一杯温茶压火,发起狠来竟想赏小福子几下手板子算了,让他记住教训,不敢再擅作主张。可若真动他分毫了祁谟当真不忍,不说旁的,这刁钻歹毒的蜂毒上一世可是自己亲口尝过。

更别提那股亲自替自己试毒的狠劲儿了,和上一世一样样的,义无反顾到让祁谟后怕。即便他已知道这次只是蜂毒,却也受不住同样的事在眼前再来一回。

红墙重檐四角高楼,宫里日子步履维艰,就连赵皇后都没让祁谟放下心。想他贵为太子,宫中竟连个肯说真话的人都没有,凄凉孤苦可见一斑。重活了一次祁谟如梦初醒,明知自己如今势微,也想像护着蜡烛灯里的小火苗一样,庇护这点子时时有可能随风而逝的烛光。

中了这毒口舌沾水时如同针穿,碰一下就疼得浑身哆嗦,吃热的不行,吃冷的更不行,吞咽口水都比用刀割舌头厉害。那一遭祁谟当真吃了大苦,日夜寝食不安,连向太医陈述如何疼痛都无法。最要命的是舌根发麻,根本使不出力。

“现在倒傲气了?你的一嘴伶牙呢?”太子气得无法,当着人也不敢大说,只好牟足了劲儿朝小福子的前额弹了一指头,当做教训,“让你主意大!你倒是好了,让孤像个痴儿一般自说自话。”

廖晓拂吃痛一躲,一手捂着额头弹红了的皮肉,凄凄惨惨地回了太子的注视。

祁谟看他并不领罚,仰着手就又要给一指头。廖晓拂抬手像是要拦,转眼间细细指尖沾了太子杯中的茶汤几滴,像江面鹭鸟轻点水波的雪白倒影,一笔一划似点痧。几笔沾着茶的笔画印在蟒纹八仙桌的台面上。

“臣识字的。”廖晓拂浅浅的双眼皮舒展开又合上,白白的一道弧弯。

祁谟遭受的震惊堪比得知四哥未死,哑声道:“你、你……哈哈哈哈……”

笑落他用象骨折扇系着金穗子的那一端敲了下小福子的官帽,小福子年纪还小,烟青色帽子戴在头顶有些空荡,一下子让祁谟给敲歪了些。“年岁不大,蒙人的本事到多!宫中识字的侍者都要划名册里去,你这小东西不仅蒙混过去,恐怕更无人得知你还是个左顺手。孤当真要被你气得无话了。”

顾不上蜂毒来势汹,廖晓拂脸上的稚嫩青涩与得意混成一团粉红,像那团团的芙蓉花。祁谟看了更是欣喜,与信任他的衷心同样,他也愿意见小福子不惧太子威名,甚至敢挑衅于他。毕竟祁谟深知小福子是敢干这等事的,只是当下年纪小。若是再给他几年历练,这小东西恐怕是个要人人哄着的大公,难伺候。

诚然此乃对外之道,对自己,祁谟也知道小福子只爱耍小聪明小心计罢了。当真有趣儿。

“殿下,药、药来了,让臣先给小公公敷上吧!”

牧白两只手捧着个药壶小跑进来,旁人看来这小师傅脚下如此不稳怕是难有建树,祁谟却不在意,这牧白数年后拔萃于太医院了也是这样的。只是上一世受尽了冷眼恶语,性子孤僻。现在这副小弥勒佛的样貌就连祁谟也没见过。

廖晓拂忍痛将嘴巴张开,药膏敷于舌面一时如同烈酒灼烧。而后从舌根蔓延丝丝麻意直至舌尖。

“殿下好、好方子!”牧白像得了珍宝,捧着方子,不明所以的还以为太子赏了他件墨宝呢。

祁谟哪敢居功自傲,白占了人家的功劳,只得说道:“孤这方子大有你的功劳,你拿回去,记在自己的医术手札里,切莫旁人看了去。”

牧白先是不肯,而后犟不过太子之威,千恩万谢地仔细叠好收在胸口,乐呵呵地跑回太医院领赏去了。自然也听了太子交待,医好小福子的事人前不提。

“成了,这屋里没有旁人,王过福也回养心殿当职。现在给孤写明白,你这字到底怎么回事?”

廖晓拂张口便觉得使不动舌头,还是沾了茶汤,在桌上写下娟秀株丽的小字一排。

“臣二哥教的。”

“二哥?孤到不知道你家人的事……”祁谟暗自诧异,悔着只顾筹谋自己,忘了小福子上一世的苦处。若不是家人被大皇子拿捏住了,聪慧至此,他必不会任大皇子□□。

念着上辈子他受过的苦,等祁谟回过神来,自己正给小福子额头弹红了的地方揉着,一时尴尬无语,随便又揉了几下便负手站了起来。“嗯……孤弹你这里,是孤出手重了。但你有错在先,往后孤不罚你了就是。”

廖晓拂支吾一下,本来脑门儿就不是很疼,刚刚竟又被太子亲手揉了,顿时恨不得多弹几下。正伸手去摸茶盏,被祁谟拦下来。

“知道你又要谢恩了,不用写了。今日你也乏,孤也倦了。让下人收拾一张软塌出来,你就睡在孤的卧榻一旁,夜间唤你做些轻松的差事。”

自打廖晓拂八岁进宫学规矩识抬举,懂看主子眼色,却没听说过哪宫哪殿的主子要小太监陪房。就连陪房丫鬟也是在屏风外的窗格子边上候着。若主子是个通情理的,兴许能赏个卧榻。公公则因为去了阳势,阴气太盛故镇不住鬼邪,老祖宗定下规矩就不许陪房使唤,通常都在寝殿外的门廊处坐着打盹儿。

太子的性子这几日他也摸透了几分,远不是奴才嚼舌根子里说的那般逆来顺受,除了读书求学的悟性强些,其他三脚踹不出一个屁。小福子却看太子英武精明得很,更难得的是毫无位居上位者的浮躁孤傲,是能屈能伸、说到做到的真龙天子呢。

这样的好主子能有三分真心待他,廖晓拂就愿意捧出十分还他。清晨时分明知太子安排妥当,廖晓拂却吊着一颗心,抢着把毒水喝了。他可没有心疼别人替太子受这份苦的菩萨心,宫里的日子苦药般熬人,心疼自己都来不及呢。他只是怕这事出差错,万一别的奴才受不住苦,坏了太子的大事呢?被审被问的当口说错一个字将火惹到太子头上呢?太子只告诉他此事凶险,越是这样,廖晓拂越只信自己。

祁谟猜不透小福子想着什么,怕他是碍着身份不肯,便坐下道来:“这事你按孤吩咐就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往后这太子殿就是孤自己的地方,孤想你怎样,你放心怎样就是了。”话毕看小福子这副假装老实又不能顶嘴的模样实在难得,祁谟忍不住又在他脑门儿上戳了几下。

廖晓拂被管着按时服了三小碗浓浓的药汁,几位衣着不凡的大丫鬟端着八龙金铜盆伺候太子梳洗头脸,待太子入浴过后还给他端来过了热水的面巾,将他细细擦拭了一番。

不知牧白是不是在方子里添了安眠的补品,廖晓拂穿着规矩的亵衣竟隐约困了。再加上大丫鬟捧来的被褥皆为进上贡品,光是被面儿上月白蓝的丝锦就不知用了几尺几丈,卧上去如同被云彩供起来的小神仙。几经折腾,他就身上戒意全无,任由大丫鬟拉胳膊翻身子的擦洗。

喝了牧白的药,廖晓拂舌根上的麻意逐渐消了。身边还是那个穿桃粉色青萝纱的大丫鬟,好久没被女子如此亲近,困倦之际他拼命抬眼,躺着冲那大丫鬟唤了弱弱一声。

“……大姐。”

“小公公可是在唤我?”大丫鬟粉团的脸上一笑两个小梨涡,又说:“我叫玉儿,你私下唤我玉儿姐就好。看你身量这么小,怕是比我小上不少呢。今儿的事多亏你,别看咱们这是太子殿里,见不得人的玩意儿多得是人往里送……就是可怜你当真年纪小,唉,要吃这种苦。”

廖晓拂只觉得眼前的烛光和粉扑扑的人面模糊成一片,在他快忘干净的往事中也有这样一位玉人儿般的女子跟他说话。

“大姐……阿姐。”

玉儿一愣,当下明白过来,小福子怕是入睡之际认错人了。遂又给他掖好了被子,拿了几个元宝软垫挡住脚踏。“这给你垫好了,翻下来也不怕疼着。你这样唤我,怕是家里也有位大姐吧……我家也有个弟弟,虽不同胞可却是我背大的呢,后来……唉,不提了,小福子?小福子啊,你只记着,咱们太子殿里只有一个主子,往后你衷心服侍太子,玉儿姐也把你当小弟的。”

廖晓拂不知听没听全,尖下巴磕儿往被子里一沉,绑好的右手没来得及收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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