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洋左手紧紧扣住晓星尘的鹤氅,雪白毛领中的脸庞是少年风味的俊美,双颊微红,忽而烂漫一笑,语气活泼可爱地说:“道长,我走去位五六路呢。”
晓星尘又“嗯”了声应他,罕见地拈棋不落,薛洋的灼灼目光从他夹着白子的修长手指一路滑到他微张几次的红唇,晓星尘却最终放下悬空的手,无奈道:“我输了。你一动,我就分心了,我一分心,心中棋谱就乱了,下不下去了。”
薛洋哈哈大笑起来:“道长,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你第一天教我时就说过的啊!快快,我赢了,今日多我一颗糖!”
这少年拍着桌大笑,实在是高兴非常。晓星尘无可奈何地点头,一枚枚棋子摸过去,薛洋却一下扑到晓星尘背上,非要和晓星尘挤在一条凳子上,道:“别数了,黑子共计一百九十五目数,是我在道长手下走得最多的一次,也是第一次赢道长哦。”
“赢了十一目,这么多啊,你真是把我打得落花流水,在下甘拜下风。”晓星尘微笑地称赞薛洋,薛洋大咧咧点头,头发扫过晓星尘嘴唇。晓星尘将手放在薛洋头顶比了比,道:“咦?你已长这么高了,难怪我挤得慌。别撒娇了,坐回去罢。”
薛洋装作没听见,用那毛领鹤氅将晓星尘同自己裹在一处,熟练地从晓星尘袖口里掏出糖,吧唧一口吞下,满足地眯起了眼,露出虎牙,舌尖将嘴唇上残留的甜蜜扫尽,一脸享受。
晓星尘道:“好吧,你不走,我走了。”
薛洋不给晓星尘挣脱的时间,敏捷地又从晓星尘身上掏出一颗糖,反手一下塞到晓星尘口中。晓星尘措手不及,低低“啊”了一声,随后只觉得一股甜甜的味道从味蕾上弥漫整个口腔。薛洋笑吟吟道:“道长,总是你喂我和小瞎子,今天我喂你吃一颗。”
晓星尘还要起身,薛洋将他圈住,一派天真地问道:“我没有上过私塾,幼时能识字都是自己拼命挣来的。遇见道长了,才有人肯教我读书下棋,一定笨拙得要命,比道长山上那些师弟们都下得要差,是不是?”
薛洋幼时能识字确实都是自己拼“命”挣来的。他先是在私塾旁听,但所有私塾当然都会驱逐衣衫不整的乞儿。夔州重儒,薛洋每每被人踢出私塾大门时,总见不同的私塾中都挂着同样四个字的牌匾。断指后他也懒得再求人了,潜心谋划一个月,拼命绑走了一位当年在夔州小有名气的神童,喝令那五岁能作诗的神童悉心教导自己,稍有懈怠就断他一指,榨取得差不多了便将人杀掉抛尸。这是薛洋第一次杀人,年方七岁,因常年饥寒交迫而非常弱小,只能对比他更年幼的稚子下毒手。他那时作案的手法并不高明,错漏百出,但夔州的衙役侠客们都想不到凶手会是小孩,才得以逃脱法网。而随着年纪增长,薛洋绑来的“老师”一个比一个厉害,他这个“学生”的灭口手法也逐渐精湛,十五岁已是夔州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一霸。那时的薛洋早对儒学丧失兴趣,满脑子沉迷于夷陵老祖那些路子,有一天他路过多年前被撵出去的私塾,无意间抬头,才发现当年他看不懂的四个字原来是——有教无类。
“怎么会,你这么聪明。”晓星尘本有些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听见薛洋这么说,顿时大起惜才怜弱之心,柔声道,“他们中最优秀的,在我手下顶多能走一百目。”
薛洋正在受用,晓星尘又轻声道:“我曾有一位棋友,棋艺在我之上,却总是让着我,与他对弈,十有八九都是平局。若他能好好教你个一年半载……”
薛洋忽然站起来,将鹤氅丢到晓星尘身上,漫不经心道:“昨天夜猎,道长轻轻咳了一声,怕你吹风着凉才关窗的,我可不冷。”
他心中恼晓星尘在此时提起宋岚,但离开那裹住两人的鹤氅后又有几分后悔,脸上却神采飞扬地亲热道:“道长,小瞎子和那群村童打雪仗怕是要吃亏,糖吃完了,我助阵去也。”
不想他刚出门就一脚踏空,门前平地裂出万丈深渊,吞得少年薛洋直坠下去。
——青年薛洋在往事中一脚踏空,惊醒过来。
正对上一双圆溜溜黑漆漆的大眼睛。
“哇啊!”聂怀桑一受到惊吓就摇开折扇招风,往后一跳,道,“薛公子啊,你现在这么疼,何妨醒来前先哼上几声,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薛洋脸白如纸,冷冷环顾,摸到降灾还在右手边,抓起就走,却被阵法困住。
他摇摇欲坠,努力辨析符咒细节,抬头盯着聂怀桑,狂躁道:“无论你是谁,我不需要肉骨阵生养胳膊,滚开!”
聂怀桑折扇遮口,讶然道:“薛公子,十二年前见你,刀架在脖子上了还亲亲热热地同人谈笑风生,现在居然急红眼了?”
“你在金麟台?”薛洋眯起眼,神色不善地辨识起聂怀桑那张娃娃脸,除觉得浓眉挺鼻有些眼熟外毫无印象,便阴狠道,“你给老子听着,你若打金光善那样的主意,就先放我走。不然东西老子抢不回来,什么活也没心情干。”
“可你四肢健全时尚且被人抢走心爱之物,如今残废了,还能抢回来吗?”聂怀桑胆小怕事道,“我不知道。”
薛洋心中一痛,习惯性去握紧左手掌心的糖,感到袖口一空,才非常没真实感地意识到,他的整条左膀,已经被一剑卸下了。
薛洋一瞬间露出茫然表情,突然狂笑一声拔出降灾,朝聂怀桑刺去。肉骨阵只能封住血肉之物,降灾剑芒直冲聂怀桑面门,聂怀桑勉力用扇子抵挡,道:“晓道长的魂魄碎成这样,肯定是再回不到身体上了。”
薛洋一呆,满是血污的英俊的脸瞪着聂怀桑,目光阴毒,剑势却停了。
“依在下愚见,想救晓道长回来,不如尸体火化——啊!”他一说要烧了晓星尘尸体,薛洋就怒不可遏,降灾剑杀意逼人地取向聂怀桑头颅,惜命的聂怀桑急得大喊道,“是真的!将那具身体散去了也好,只留下纯净的魂魄,慢慢安养,也许有朝一日,晓星尘还可重归于世。”
“放你妈的屁!”薛洋状若癫狂,“你以为我没想过吗?这样养成的魂魄需用活人精血方能凝形,他这么可笑,等神魄养成有意识了,会愿意吗?全是废话!”
“说不定有其他法子呢?夔州小祖做不到,夷陵老祖做不到,哪里还有高招?”扇子不断发出隔断降灾攻击的铮然声,原来却是把乌金作骨的纸扇,聂怀桑苦恼道,“或许……云深不知处的藏书阁有方法吧?我不知道。”
降灾闻言而停,聂怀桑如临大敌地将脖子从剑锋下挪开,用扇子一点点将降灾送入剑鞘里,坐下来气喘呼呼。
“云深不知处,金光瑶能进去,他可是人家宗主的好兄弟。”薛洋恨声道,“进去之后,霜华剑和锁灵囊——不,不对,魏无羡拔掉宋岚的颅钉后,宋岚会把他要去的,会把他要去的。”
“那就好办了!”扇子一下敲在掌心,聂怀桑兴冲冲道,“你看,这段时间呢,就让宋道长先代你保护一阵晓道长,你呢,就在肉骨阵里把骨肉给长整齐了,再让一个人去云深不知处的藏书阁找方法。”
薛洋沉吟道:“先放我出去,手不要了,我去求金光瑶进藏书阁。”
“哦?你一出去,是先去找金光瑶,还是先去找宋岚抢锁灵囊?”聂怀桑挠着后脑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薛洋屡次被这不知名的青年道破打算,干脆闭嘴外加闭眼,躺在床上,死气沉沉。
“薛洋,金家够势大了,他不需要多个你来作门客帮他。可是我家很需要。”聂怀桑道,“蓝曦臣可不止有金光瑶一个兄弟。”
薛洋一边装作心灰意冷,一边心中想,是啊是啊,蓝曦臣还有个胞弟蓝忘机,刚把我胳膊卸了。
聂怀桑垂下眼眸,轻声道:“断掉一根小指,很疼吧。肉骨阵虽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通,但需在断肢后半刻钟内催动,且不能事先布好阵法再刻意自残,这么苛刻的布阵条件,几乎没有用武之地。此阵逆生死、改三缺,属于上古禁术,魏无羡也未必很懂,你却一眼就能辨出,想必花了很多心血寻访断指复原之法吧。”
没用的,薛洋暗自冷笑,心道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我都已经不再沉郁于过去。
“薛洋,你想想,你与晓星尘一别已有八年。十九岁的少年与二十七岁的青年当然不至于判若两人,但如果加上那根小指呢?我好像记得,晓星尘可看不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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