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送给他,他不肯要。临走的时候,我把小汽车偷偷塞进他书包里。
第二天去学校,孟先生跟我说谢谢,抓了一把糖给我。我又递给他一颗,自己剥了一颗,我们两个就坐在台阶上晒太阳。
没两天,我妈就发现了小汽车不翼而飞,知道实情后把我数落了一顿。
送给孟先生我才不心疼,我恨不得什么东西都要两份,好变着花样和他一起玩。
那阵子总是下雨,我和孟先生坐在台阶上吃糖。一大块糖抿在嘴里,化得还剩一小半,孟先生就会慢慢地跟我说家里的事情:爸妈又吵架了;爸今天喝醉酒摔了个碗,妈收拾瓷片,割伤了手;爸今天又威胁要打妈,只不过没动手……
我说:“你害怕吗?”
他摇摇头,愣愣地望了外面半天,雨水像不断的白线,织成一片湿淋淋的雾气,才又点点头。
有天刚放学,我还在收拾书包,忽然有几个孩子跑进来,大喊:“何遇君,你那个疯子姑姑从疯人院跑出来啦!”
我“噌”地跳起来,连骂他们都顾不上。
我姑姑送来一篮子鸽子蛋,上面用花布盖着,她说她去了大院,才知道我们已经搬家了,不好去我妈单位上找,才来学校找我。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口气淡淡的,好像我们不是搬了家,只是出门买菜去了。
她又说这是朋友自家养的鸽子蛋,比外面卖的新鲜,也比鸡蛋有营养,让我妈回去每天早上给我煮一个吃,能长高。
说完她就走了。
正在不远处嘻嘻哈哈的小孩见她过来,全部轰然散开,连影子都怕被她踩到,等她拐过街角,一窝蜂围上来看:
“吃了疯婆子的蛋,你也要变成疯子!”
孟先生让他们走开。他们一边拍手一边笑,笑声灌满了一整条街:
“何遇君要变成小疯子啦!”
孟先生替我把花布重新盖好,问:“你怎么都不生气?”
我的确生气,但不等怒火烧红脸颊,心里已涌上一股悲哀。
“他们说得对。我姑姑的确是个疯子。”
孟先生不说话了。隔了很久很久,我才听他在旁边轻声说:
“可是她人很好。”
那篮鸽子蛋一拿回家,就被我妈送了人。我心里实在有些怨,但似乎又没有怨的立场。我从来没发现自己这么馋嘴过,为篮鸽子蛋生了三天气。
我姑姑叫何俭芳,我小的时候她在做什么,我不知道,总之我长大后——千禧年后,她似乎以写作为生,但又和朋友在乡下养鸡养鸭。
说是作家,却名不见经传,我并未读过她的任何作品,或许她用一个晦涩的笔名将自己藏了起来。至于她的这个朋友,更是从未有人见过,我甚至怀疑这个“朋友”是否真正存在。
毕竟我姑姑是个疯子,疯子的话是当不得真的。
我记事起,我爸和姑姑似乎就已经老死不相往来,因为我从没听说过。我第一次见她是爷爷过世的那一年,我爸铁青着脸,把我推到灵棚外边的一个女人面前,咬牙切齿,太阳穴上的青筋不断蠕动:
“这是你姑姑!”
我大吃一惊。
原来我竟还有个姑姑!
这位被我称作“姑姑”的女人个子不高,藏青色的外套已经洗得发白,里面不知是什么颜色的衬衣,我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颜色:像擦过锅灰后重新洗过一遍。使人一见到这颜色,鼻端就萦绕着锅灰与炭花的气味。底下趴着两条肥大的黑布裤管,绝不与时兴的喇叭裤沾边,更像是从已经入殓的小脚老太太身上扒下来的。
如同她的一身衣着,她的年龄也让人心生疑窦。
爷爷生前的同事、朋友,同时也是大院里的邻居,在这间大院里共住了大半辈子,好比寄居在同一头牛身上的牛虻,互相知根知底。见了她,人们都勉强露出尴尬的笑容,那笑容里藏着几分骇然,像一粒石头扑进水里,倒影竟分外扭曲了。
这样就算打过招呼,也等不及她回应,便匆忙地撇过头去,大声谈论起来,显出一副忙于攀谈的神气。
这时我妈走过来,责怪地瞪了我爸一眼,大声对我说:“别在这碍事!那边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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