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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礼拜五的下午毛大明必定要拜访一下外婆。提到外婆,他脑海中最先响起的就是老太婆骂人的声音:浪你妈个小婊孙,把你屌子打个蝴蝶结!其次就是他跟外婆打桥牌,外婆一拿到坏牌就赖,一会儿说,出三个方块三个红桃,一会儿说,三五七九顺子,自创规则,经常把毛大明打个措手不及。外婆心情好的时候打牌,心情不好的时候打他,一耳光上去,疼倒是不疼,就是容易肿起来,脸上红红的一个掌印,走到哪儿都会引起别人耻笑。毛大明记得有一次外婆打他是因为怀疑他偷钱。那时候他在上小学,中午午休回家吃饭,趁外婆做饭的时候偷偷从她柜子里拿了两块钱。吃饭的时候,他又恬不知耻同外婆讲:我们要交两块钱班费。外婆放下筷子去拿钱,一看,自然心中有数,回来狠狠扇了毛大明一巴掌。毛大明立刻哭了出来,饭也没吃躲进自己房间哭,他把那两块钱藏到了棉被里,然后一边吹着鼻涕泡一边吼着我没拿钱!我没偷!他越哭觉得委屈,吼完之后气鼓鼓地去上学,一下午都没有心思。等熬到放学了,他立刻撒丫子奔回家将棉被里的两块钱翻出来,偷偷放在柜子附近的地板上。外婆做了晚饭回房拿降压药吃,看到地上散落的钱,顿觉得冤枉了孙子,但又抹不开面,便阴阳怪气地问孙子:这是你的钱啊?毛大明嘴一撅,立刻回:不是!那模样,真真的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了。他悬了一下午的心终于放下,“冤屈”总算得到昭雪,自那以后,毛大明便明白,人真的可以自欺欺人,谎话只要多说几遍自己都能信以为真。自己的心都不牢靠,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牢靠的呢?

初中毕业以后毛大明去了技校,学的大菜师傅,更加无法无天了。晚上不回家,花三块钱买一张夜票去乍浦路的饭店喝免费绿茶,一直等到12点钟打烊。然后又在四川路发现了个午夜舞厅,这下好了,逃夜打架成为了家常便饭。毛大明因为欠人家钱打架,喝多了酒打架,被人寻晦气打架,但从来没有为女人打过架,直到在舞厅遇到了方小姐。那位方小姐讲:大明,侬是个牢靠好男人。方小姐又讲:男人总归是要有自己房子的。于是毛大明不打架了,他找了个工作,开始攒钱,跟外婆讲:外婆,大明要搬出去住。外婆哭得眼睛通红,讲:大明不要外婆了,嫌弃外婆老了。毛大明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同外婆讲:男人总归是要有自己房子的。这个时候毛大明不过十六七吧。他尝到了眼泪的味道。

方小姐站在舞厅,像是黑夜中不会衰老的烛光,灼了毛大明的心。

这位方小姐住的地方穿过苏州河,在乍浦路。毛大明在巨龙车上摇啊摇,车厢里一只大转盘转啊转,嘎吱嘎吱,经过发黑熏臭的苏州河,高耸的烟囱冒着白烟,他心里想,夜里要么喊方小姐去唱卡拉ok,不晓得ok不ok。转眼车子摇晃到虹口公园,毛大明眼睛眨眨,想到方小姐以前告诉他,虹口公园是鲁迅散步的地方,鲁迅老早就住在附近的亭子间写文章,他又伤心了,心想方小姐不愧是朵美丽的上海玫瑰,高雅,有文化,卡拉ok肯定是不ok了。作孽。

比起福源里住的多是上海市民,方小姐的地段环境相对恶劣点。苏北淮北上来的讨生活的人往往会选择虹口、闸北、杨树浦等生活费用较为低廉工业区,一个个要么进工厂,要么,精细扬州人做做服装生意;无锡的铜匠做起电工、钳工;娟秀杭州人搞搞棉纺织厂……他们从苏州河畔的滚地龙摸爬滚打进能遮风避雨的弄堂里,老法里讲叫“伟大的工人阶级”的胜利,然而这胜利倒是苦了方小姐了,跟这些老吃老做的江湖人混住在一道。

当她留着一头大波浪卷发,戴一顶毛尼小礼帽,身穿大红色立领风衣,无名指头上一只嵌宝戒,眉清目秀站在弄堂口的时候,毛大明真的是心痛了!一朵红玫瑰,长在个牛棚里,真真作孽呀!

“方小姐……”大明脸红了。

“弄今朝来了倒是蛮早额嘛。”

“嘿嘿,本来要踏脚踏车过来,后来想想,还是坐公交车了。”吹牛皮本事还是一套一套的。

方小姐不响。

“我来看看你就走了,五点多钟要上班。”

“个么寻个地方坐坐总可以吧?”

毛大明心里一吓,想是不是讲错话了,赶紧说:“是的是的,今朝太阳好,想带你去虹口公园散散步,到里厢咖啡厅吃咖啡。”他原本是想带方小姐尝尝隔壁弄堂有名的跷脚馄饨,这下赶紧变口风,接翎子。方小姐笑眯眯,讲:“老早就改成鲁迅公园了呀。”嗲功一流,教人酥掉半边身子。毛大明心一横,想,今朝就是花钱了!花一回!

两人走走聊聊,树荫底下悠然散步,逛到路口,一个洋派的小咖啡馆恰到好处地出现。方小姐款款走进去,坐定,一看就是优雅大方的上海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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