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言心下稍安,邴吉与任宣皆颇有见地与才智,此二人未参与这等胡闹勾当里,看来霍禹霍云接触史家之事应非霍光授意。我抬头望向史高,沉声道:“高儿,你就给小姑一句准话,你是否真要助病已去争那位置?”
史高一凛,轻叹道:“小姑,此事一时难有论断……小侄如今手掌史氏一族,原想着于鲁地安然度日,维持家声便可。只是泸楠大哥他……他近年随平陵侯傅君横跨西域,似生了建功立业之心……”
“高儿,史氏家主是你,并非泸楠。如今霍氏权倾朝野,纵然你助了病已功成,霍氏会由着史家坐大?且史家虽为鲁地望族,但亦仅在鲁地而已,于京中并无权势人脉,族中亦无杰出子弟可以帮衬。而泸楠他终究……有夷蛮血统,不可全心托付!你用阖族命势去搏这并无几分把握的出路,实非正途!”
史高对于此事原就犹豫,听我肃然出口的话,连忙站起并向我以额触地下拜后道:“小姑此言使小侄如梦方醒,史家不求显贵,但求平安便可!”
我扶起史高,殷切道:“高儿,小姑在京中日久,见过不少权贵高官,当中亦不乏英才天纵者,到头来仍是一朝落败后阖族尽诛的下场。我史家以孔孟之道传世,朝堂的浑水,不趟也罢!”史高点头郑重应下,我又让他传信泸楠,请他回鲁地一趟。
史高向泸楠发出传信,泸楠回鲁地应还要一段时日,眼看夏日将至,我忆起往事,心里一阵悸痛,遂留言史高,换了男装牵马而去。两日后我到得临淄,循着记忆来到稷门。彼时大雨初停,稷门遍种稻黍,风里传来几分雨后芬芳之气。我闭眼凝神良久,脑后似有脚步声传来。我慌忙转身四顾,却只见茫茫荒野,空无一人。我自嘲一笑,当年身后传来的那声温和中微带怒意的“史绛!”,终究无法重来了。
我寻了处gān净地,自行囊中取了一小埕甘醪,席地坐下饮起来。日头西落,有三两农夫穿行于田间,走在归家的路上。我心头寂寥,郁郁起身牵马,忽而一人走近,眼光在我身上来回打量,竟是泸楠。
我有些吃惊,问他怎的在此。
“有家仆报信于我,你前阵子回了鲁地,我便想着回来。日前高弟传信言你yù见我,我便急忙赶回。哪知方到家,高弟却道你留书要往临淄去几日,我只好星夜赶来此处。我在临淄城中寻你半日,不想你竟跑到稷门来。你可是饿了?先回城中用饭罢。”泸楠说完便yù上前拉我。我急忙向后退开,泸楠看着扑空的手有些难堪道:“阿凰,那事都过去小半年了,你仍是怒意未消么?我日后不提那事便是。”
我冷笑:“泸楠,你我不必打这些机锋。我史家只空有鲁地望族之名,实则并无权势。那霍氏子弟之所以找你yù谋大逆,除了史家算是询儿外家,亦是看上了你在西域经营多年,yù借你这域外之势罢!”
泸楠面露惊疑,而后一双鹰目却豁然大亮。他忽而哈哈一笑,道:“阿凰,若得你襄助,何愁大业不成!我近年于西域多处游历,募得不少人马……”
未等泸楠说完,我便打断他道:“住口!你莫忘了,你亦姓史!史家历代以儒道传承,怎会出了你这荒唐子孙!你,你若只顾着你外家,并一味加害史家与我夫君,妄图盗汉……”,我粲然一笑:“我已将你于西域藏兵之处写下并jiāo予一稳妥之人,你若有异动,或我有意外,那人必将领我大汉铁骑dàng平你那些多年经营之处!泸楠,别怪我狠心,你已是触及史氏一族存亡大限了!”
泸楠如遭雷击般呆愣片刻,方微微颔首并伸指向我道:“阿凰……好……果然是我当年在定陶慢了一步,你就便宜了那杨子恪!我终究,错过了……”泸楠愤愤收回手,转身大步离去。
我自幼便与泸楠一同长大,虽名为姑侄,却也可算作姐弟,我心中对他亦是多年手足之qíng。可叹他误入歧途,竟对我生了非分之想,又妄图以旁门左道建功立业。如今与他彻底闹翻,我心中亦是万分难过。
我将埕中残酒一饮而尽,牵马往城中走去。许是心头酸楚,寒意顿生,此刻我竟十分思念杨瓴曾经温暖的怀抱。我回想着十四岁那年出走至临淄被杨瓴找回后落脚的客店,却在街上晃悠多时仍未寻到。眼看天色已晚,头顶彤云密布,一场大雨滂沱而至。我望着街上本已寥落的行人此时四散奔忙,而我却不知能往何处去,忽觉悲从中来,将马牵至一糙庐下,便蹲在地上攥着颈间玉瓶无助大哭起来。我哭了一阵,身旁忽而行来一人,只见他一身蓑衣下,那被大雨浇湿的牙白衣角,我立时一跃而起,扑进此人怀里唤了一声已改口多年的称谓:“瓴哥哥!”
杨瓴被我扑掉了头上遮雨的斗笠,他正yù斜身去捡,却在我唤他旧称时浑身一僵,旋即他双臂用力将我搂在怀里,任由雨水冲刷脸面。我听到他在我耳边低喃:“阿凰,你唤我甚么?”
我心中似有苦水汹涌决堤,遂止不住哭喊道:“我可否始终是那稚龄无知的女童,我可否一直唤你瓴哥哥……瓴哥哥,为何人皆会长大,皆要面对这世间种种不得已,皆要忍痛艰难抉择……瓴哥哥……我多想做回史姬,在博望苑里厮混,给你写信,盼着你带我跑马南山……”
杨瓴双唇抵在我耳畔,柔声道:“阿凰,为夫知你心里苦,为夫何尝不想与你永如年少时那般无忧喜乐……”杨瓴捡回斗笠,将我身子护在他蓑衣下,把我拉回糙庐内。
我赖在杨瓴怀里抽噎了一阵,他一手搂住我一手抚着我脸上泪痕温声道:“如今尚未入夏,被这雨浇湿了也非好事……阿凰,随为夫寻一落脚处安置罢!”
杨瓴找了家客栈,将几近湿透的我带到房间里,并备下热水让我快些洗漱,免得着凉。在我清洗的空当,杨瓴去寻店家弄些夕食。我早先饮了酒,又在雨中悲泣湿身,此时温水加身,我忽觉十分疲惫,方换上洁净里衣,我便倒在坐榻上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杨瓴将我摇醒并抱我至卧榻上,他责备我道:“你才淋过雨,却只着单薄里衣,被褥也不盖,就这样熟睡,真是不要命了么!”
我眼皮半睁,窝进卧榻薄被中,瓮声瓮气道:“或是喝多了,我头上很是沉重,便睡去了……”
“你这浑人……仍是如此随xing!”
“我今日就不能喝口酒么”,我委屈道:“我心里难受……这是何日子……”
“阿凰……为夫记得,今日乃你生辰”,杨瓴端来一盌豆粥递给我,道:“店家厨下所剩吃食不多,你将就着吃些垫垫肚子。”我接过盌勺,杨瓴搂着我轻声道:“京中诸事暂歇,我便赶到鲁地,高儿却道你去了临淄,还说你那义侄也刚离去,似是去临淄寻你。我听了便料到你定是去了稷门,遂马不停蹄赶往稷门。方到得那里,我便见到你正与你义侄……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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