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儿点头道:“自去岁右将军受封富平侯,我便一直在将军手下了,不过我与彭祖所办皆是庶务,未曾经手要务。”
“那你……见过大将军么?”我迟疑了一下,终是轻声问道。
“祖姨母,你曾对病已说要小心应对大将军,不得随意将心中所念之事和盘托出。”询儿顿了顿,道:“大将军曾到右将军府私见过我,然他只是与我闲话家常,并未……”
“闲话家常?”我打断询儿又问他道:“大将军与你说了何事?”
询儿沉吟片刻方道:“大将军就问了我平常与何人来往,每日做事可会辛劳,事务可否理得过来,每日吃食如何,身子如何……祖姨母,病已只觉大将军只是似个长辈般关心我一二,并非有探听之意。”
“病已,祖姨母不瞒你,如今大将军与县官似有不睦,他若在此时寻你说话,你需避嫌,莫要与大将军走得太近。”
询儿素来聪慧,经我此话一提,他似是有所觉悟。他点头道:“祖姨母,病已记下了。”
询儿虽如此说了,我仍是感觉不安,回家后我遣田作庆去寻杨瓴,田作庆却道杨瓴方才传信他需离京一段时日,由于事出突然他来不及回家与我道别,这便去了。我心中一阵懊恼,转而去寻姬池,却亦未见其人。我无奈叹气只得等杨瓴归来再议了。
转眼一月过去,张贺于尚冠里摆开宴席,庆询儿长子满月。张贺并未铺张,只是请了些亲友到府一聚。我亦在被请之列,遂略略装扮一番,前往尚冠里与众女眷一处闲话,并逗弄一下小婴儿。由于杨瓴不在,我寻思着家中无事,便向许夫人自请待宴席完毕后留下帮忙打扫清理屋舍。此时外间有一博冠华服男子行入正厅,只见他步履飘逸,面容和善又不失威严,手捧一张绣有靡丽纹图的绢帛,满脸笑意望向主席上的张贺与询儿,竟是邴吉。张贺忙离席上前拱手道:“邴公赏脸,大驾寒舍,快请坐!”邴吉拉住张贺道:“不急不急,张令且看”,邴吉将手捧之物递予张贺,道:“大将军为贺曾孙得子,特特写下一字遣仆送来。”张贺闻言,面上露出欣喜万分之状,接过绢帛徐徐打开。只见这方华美绢帛正中,书了一不常见的“奭”字。张贺见了此字愣了一下,询儿在旁忽而抚掌笑道:“奭者,盛也。此字甚好,小儿得此为名,鄙人先行谢过大将军厚爱!”询儿说完朝邴吉一揖到底。
席间各人皆做喜气洋洋状,我眼见这一出送字戏码,只觉心乱如麻。霍光并非饱读经史诗书之人,这个生僻的“奭”字绝非出自他本意,而他宁可寻人捉刀亦要做出一字赐予已是平民之身的询儿之子,究竟,他要作何打算呢?
询儿今年已有十八,接人待物很是圆融,整个宴席一片和乐。待酒宴几近尾声,许多宾客已然离去,我正yù起身收拾盌箸,却见泸楠双手各拿一耳杯迎面而来。他似是带了几分酒意,对我道:“小姑,我的小姑,今日喜庆,你亦荣升曾祖姨母了,来饮了此杯,替病已高兴高兴!”说完他一手向我递酒,另一手已将耳杯中酒饮尽。我看向泸楠,只见他面色泛红,眉开眼笑的面目下又似带了些许伤感。我心中有些不忍,又不想与他过多纠缠,遂接过他递来的耳杯转头仰脖,将酒一饮而尽。
我侧身绕过泸楠往门外走去,去寻许夫人一道收拾宴席。行到门外,早chūn的冷风兜脸chuī来,我忽觉一阵头昏。我停下脚步靠在门边定定神,心内怪道我酒量不弱,今日又未曾贪杯,怎的竟如此不胜酒力。然目中所见已渐次模糊,我终是倒地不起人事不知。
我似在半梦半醒间,见到了杨瓴。彼时他似乎又是少年时通身翩翩白衣的模样,立于桐花树下朝我戏谑道:“阿凰,你又抛下为夫去了何处厮混?”我目光一转,杨瓴似又在新婚之夜轻抚我髀间厚茧道:“阿凰,你髀ròu很是厚实呢……”我忽觉似有□□自身体深处燃起,倏忽间浑身燥热,我只得撕扯着身上衣物以求透透气。此时杨瓴亦伸手过来解我衣裙,他手势急切,却又不得其法,解了好一阵亦只是将我腰带扯松了些。我遂嗤嗤笑道:“瓴君,嘻嘻,你平日替我宽衣时甚是熟练,怎的今日却如此生疏?”那双游走于我身上的手忽而一顿,片刻后我只觉有火热双唇吻在我耳下。我半推半就,仍是笑道:“你今日怎的不用你那胡茬扎我呢……”
我只觉在迷蒙中被抱起,忽而身后一声巨响,似是有门被运劲踢开。我脑中清明了些,遂勉力睁眼细看,却见眼前抱我之人竟是泸楠!我一时大骇,立时yù伸手推开他,然双手竟似无力般不听使唤。耳边传来兵器出鞘之声,并有杨瓴怒极的话音响起:“尔等无耻乱伦之徒,竟在此苟合!”杨瓴话音刚落,便有寒光挟着劲风劈来,泸楠搂着我往地上打了个滚避开,我头撞到身侧墙上,方清醒了些。先前我饮下那杯泸楠递来的酒,应是下了药。我低头见我衣衫半解,急忙拉回衣襟,并运起内息,起身冲到杨瓴面前跪下拉住他手道:“瓴君,此乃误会……”
杨瓴不等我说完就一把将我推开,指着我恨道:“你们姑侄先前在稷门所为,是故意做给我看的罢!我竟那么轻易信了你!趁我离京,你们便与霍氏勾连,一同胁迫天子,还在这掖庭重地行此□□勾当!”我正yù上前解释一二,门外传来bào喝:“何人竟敢在此械斗!”杨瓴闻声转身走出屋外,我刚想跟上却被泸楠拽住。我使力挣开泸楠,脚步刚至门边,竟见有十数箭支朝立于大门一丈开外处的杨瓴she来!我立时大惊,yù向杨瓴奔去,却再次被泸楠死死拉住衣角,他大声道:“外头凶险,你莫去!”
我停滞门边瞬间,杨瓴已拂开数支利箭。然四周弓箭手愈集愈多,箭支如雨般she出,杨瓴身手再敏捷亦无济于事。须臾间杨瓴身上cha满利箭,鲜血自他白衣喷涌而出,流于暗夜雪地上,似开出一片诡异血花。杨瓴中箭倒地,四周弓箭手方停下she击。
我疾步上前,跪倒于杨瓴身侧。只见他口吐鲜血,美目圆睜,忽而一手使劲伸起扯住我颈间玉瓶,玉瓶上的系绳立时断开。杨瓴似是蓄了所有力气咬牙道:“史绛,吾平生最悔之事,便是当年于定陶竹林院外,救下了你……”
杨瓴最后一丝气息终是随着初chūn寒夜里的冷风无声而去,而我似哑巴般竟发不出一声。我缓缓抬头,只见黯淡月光下,似有一团清泠白雾自杨瓴尸身上化开,须臾间便如腾龙般飞向夜空,转瞬即逝。
我将杨瓴尸身上的箭支一根根取出,共十五支。箭支离体时那皮ròu崩裂之声似在我心上一下一下割出凌迟之痛。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掰开了杨瓴的手掌,将玉瓶取回。我将玉瓶狠狠攥在手心,此时玉瓶似是钢针般直硌我掌中茧子,使我堪堪稳住心智。我的夫君,与我结缡二十载对我深qíng如一的夫君,他竟死得如此冤屈,如此惨烈。此仇不报,我史绛,绝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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