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有着超出那个年纪男子的低沉声线。话却相当的调侃:“好了,夫妻对拜才要三鞠躬呢,小姑娘你只是弄脏了一点衣服,就打算以身相许了吗?”
全场静寂刹那,后面小孩子迸出哄然大笑。
我的脸在瞬间涨到通红。
我简直要讨厌死这个人了。如果没有他,我还是最权威。我一直说了算。我从来没在同辈的孩子们面前丢掉气场。却在这时候不得不哑口结舌半天,最后只憋出气壮山河的一声吼:“……我才不想嫁给你呢!”
这句话在我结婚后,曾经被某人毫不留qíng地嘲笑了许多遍。然而在那个时候,这么一句话冒出来又引得镇长狠狠瞪我。我这次拒不认错,把头扭得狠狠的。镇长狠狠瞪我一眼,转头去跟当事人求qíng:“唉顾先生,你不要跟这孩子一般见识。”
顾衍之随口“嗯”一声,似笑非笑地瞧着我。镇长又说:“这孩子叫杜绾,去年地震那会儿她才十岁,爹娘就全没了。她爹是我们镇上以前的赤脚医生,我们要是去城里看病,以前那都得翻两座大山,最少两天两夜才能到医院。有个小病小灾都是她爹给看好的。杜思成,也就是她爹,以前还是我们这儿希望小学的老师,我们这里学校破,又穷,整个镇上就他一个老师,在这儿呆了十几年没走,教会镇上很多孩子读书,连我认识个斗大字都是他教的,那可真正是个好人的。去年地震他要不是为了救几个学生,还不会走,都是给救老熊家那个孩子,最后房子给塌了……唉留这么个孩子吃了一年百家饭,身上穿这件还是我家里婆子给fèng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站得笔直,忍住眼里的一包泪,没有哭出声来。
去年震后,镇长亲自为父亲立碑。今年忌日,他带我去墓前,同我说,父亲生前我能自豪地和任何人讲“杜思成是我的父亲”,父亲去世后我依然戴着他的光环。这是父亲留给我一辈子的荣耀。所以每次不管伤心还是高兴,我都要挺直脊梁,不能哭,更不能忘。
镇长一边说,一边使眼色让我走。我心里憋着一口气离开,一直走出很远,燕燕还在往回看。
我说:“你在看什么?”
燕燕呼出一口气,小声说:“天啊。”
旁边另一个女孩子点点头,说:“是啊。”
很快连向来眼高于顶的孙胖子都开始感慨:“是吧?”
我的脸上顿时yīn云密布:“你们一个个都是个头啊!”
燕燕说:“你不觉得刚才那个人长得特别好看吗?”
我说:“不觉得。”
孙胖子在一边搭话:“而且一看就穿得特别好,比我在外面打工的叔叔还好,跟刚才那个人比起来,咱们镇长简直就是个烂在地里的矮冬瓜么。”
我狠狠瞪他:“你才矮冬瓜!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张冬瓜脸!你知道矮冬瓜长什么样吗呆子!”
要是搁在平时,这句挑衅的话一出口,孙胖子必定要跳起脚指着我鼻子骂回来。镇上就孙胖子家一家还算富裕户,一枝独秀的结果就是他家的人个个出门都拿鼻孔看别人。我之所以能成孩子王,就是因为在其他孩子面前树立起了孙胖子这么个公共敌人,然后以此为中心,拉拢煽^动无所不用其极,最后才达成我在今天以前的地位。
然而今天孙胖子根本不理会我,兀自在那边洋洋得意地炫耀:“而且你们看见停放在镇长家前面的那辆汽车了吗?那个人还带了司机过来,而且听见镇长说了没有,他一出手就是十万,十万块啊,他肯定特别有钱!”
晚饭过后,村寨里逐渐亮起灯光。这里的电源很不稳定,像是深冬山沟里的水,时断时续,且gān涸的时候远比丰沛的时候多得多。然而要是和一年前比起来,已经好了不知多少倍。地震后曾有大人说,地震后活下来的人,都是踩在那些死去的人的脊背上。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敬畏。这句话我那时不懂,多年后才终于明白。
那时没有留意过,地震后我们的村镇,总体都比以前要富裕许多。同样是通电的问题,同样是深山区,四座山以外免于地震倾覆的村寨,通电的时间比我们晚了整整四年。可我们在地震一年后就接起。甚至当时因为太新鲜,我和燕燕还一起做过蠢事。偷偷拿一根火柴去点玻璃泡,结果被孙胖子从窗外看到,狠狠嘲笑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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