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轻轻一夹马腹,催得它碎步小跑起来。
“快到了。”萧峰高大的背影在前引路,头亦不回。
两匹马一前一后,亦步亦趋,不多时已将辽人围猎扎营所在远远抛在身后。
越走下去,草原越是开阔。时值黄昏,落日将半个天空染得一片绯红,夕照斜斜铺洒在碧绿的长草之上。碧草间星星点点生着黄花,其大如钱,花色金黄,形如莲花却娇小玲珑。越往前走,花开得便愈发繁盛,一望遍地,随风摇曳,金色灿然。马蹄踏在其间,好似步步生莲。
“这是草原上的野花。”萧峰勒住马头,立在道边等慕容复前来,放了缰陪在他身边,慢慢地走。
“……叫金莲花。契丹语唤作‘沙拉塔拉’,每年六月开。一直开到秋花都枯萎了,它还不肯落。”他拢住马缰,俯身自地下轻轻抄起一朵,递至慕容复手中。接过看时,七瓣两层,碎蕊平正,果真像一朵具体而微的莲花。
萧峰道:“这花贱得很,倒像我们小时候田里长的稗子。今天被马踏过,第二天早上就又复生如新。也是奇怪,这么好活的东西,离了塞外,倒种不活。”
“究竟是要带我上哪儿?”慕容复催马紧走几步,赶上萧峰。
“好不容易自酒局里把你劫出来,你不先谢我,倒只关心去哪儿?”萧峰一声长笑。
“……大恩不言谢。”慕容复微笑,松开缰绳,任马一路前行。
萧峰但笑不语,沉默地又走出一段,忽勒停马头,一扬头道:“就是这里。”
慕容复随着他眼光望去。只见金莲花摇曳的绿野之上,一座白塔拔地而起,矗立于一座斜坡之上,八角密檐,气势恢宏,塔身刻有一佛二肋侍菩萨及飞天、华盖雕塑,雕像面容栩栩如生,衣带飘飞。
“皇帝发愿,在这地方新修一座佛塔,派我监工。”萧峰道。“修了整整两年,上月才修起来。”
他任马打横走了几步,抬头望着明澈深蓝的天空中被夕照染成金黄的塔顶,若有所思,缓缓地道,“……我过来监工的时候,每天就是看着工匠刻石头。我坐在这里喝酒,他们就坐在那里刻石头。一天又一天,一块什么都不是的石头,在他们手里慢慢地出落成菩萨。我就想:总有一天,等到把义父母从宋国接来北方,再把阿朱的遗骨也一并接来,奏明皇帝,安置在这塔里。这一辈子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慕容复怔怔地听了一会儿,忽皱眉道:“好端端的,平白无故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
萧峰早已一翻身下马,笑道:“不是丧气话。就是好久不曾对人说过了。”
慕容复随之下马,随在萧峰身后缓缓爬上山坡。极目四望,天苍苍,野茫茫,天地间似乎就只有他们二人,以及笼罩在夕照中的这座白塔。
方才远处看不真切,走近方知塔身四侧皆刻着佛教偈语。待瞧清塔身文字,慕容复不由得震了一震:迎面赫然大书“寂灭为乐”四个大字,被余晖映得血红,铁画银钩,电光石火,犹如一记当头棒喝。
乍见这四字,慕容复心头如同被一块大石重重撞击一下。他立在原地,作声不得,如有所悟,一时动弹不得,竟听不见萧峰唤他名字。
萧峰连唤几声不见答复,伸手扳住他肩膀连连摇撼几下,“……怎么了?莫非魇住了?”
“……我没事。”慕容复终于回过神来,勉强一笑。“……不过听你提起故人。”
萧峰注视一会儿他脸色,道:“太阳下去就冷了。生火罢。”说完自去周边捡拾干柴,不多时生起一堆火来。
二人向火而坐,摸出干粮分食,将一只酒袋来回传递。
此时天色已暗,几点寒星于天幕中闪耀。远处的辽人行营之中,阵阵笑嚷之声,夹杂着马嘶人喊、弦乐鼙鼓,随风若有若无地一阵阵飘过来。
萧峰手执酒囊,送至嘴边却停住了,凝神倾听一阵,忽笑道:“你听。这便是辽人呼麦。”
慕容复依着他指点凝神倾听,果然听见一个汉子声音,极低沉,音调宛转悠长,不似唱,也不似呐喊,倒像自腹腔发出的共鸣,奇特却又富于感染力。他仔细听了一阵,不明其意,遂笑道:“唱的什么?”
“大半我都听不懂。”萧峰笑道,举起酒囊喝了一口,顺手递过。“不过唱来唱去,也就是马啊,牛啊,鹰啊,姑娘啊。”他随口一一列举,眼里笑意渐浓,“今天是紫骝马,明天是枣红马。再转天是棕色的骏马。”
慕容复忍俊不禁:“你都来了多久了?怎么连契丹话都听不懂?”
“我听、说大半无碍。”萧峰应道,“文书却大字不识。不过当年执掌丐帮的时候,也不曾看什么劳什子文书。”
“难为你了。生长大宋,今日却要受这拉扯之苦。”慕容复抬手将肩头貂裘裹紧一些。
此时夜色已深,群星烂若沸腾,星空激动,夜晚寒气自地面一阵阵上升,说话间口吐白气。但二人守着这堆小火并肩而坐,却只觉得世间所有的温暖都凝聚在这微渺、闪烁的一方火里。
“幸亏我是契丹人,不是西夏人。”萧峰微笑道。“否则只怕有一天要跟你兵刃相见。”
他此语是无心戏言,慕容复却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提起酒囊灌了一大口,掷还给萧峰。
萧峰接过,却似忘了喝,定定注视了慕容复一会儿,忽恳言道:“你放心。不用管什么胡汉之争。有一天实在到了这步田地,你我携手退隐便是,管它什么江湖,什么朝堂。一起去塞外放马牧羊,岂不痛快?”
慕容复没有马上接话,起身半跪着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直起身子望了一会儿火势,方低低地道:“萧兄。以后这种放马牧羊的话,还是少说罢。”
“何出此言?”萧峰一怔。
“前朝范文正公有云,‘先天下之忧而忧’。你这样的人,天生合该是放在战场上平定江山、解万民于倒悬之苦的封疆大吏。若是庸庸碌碌,在塞外放马牧羊过一辈子,就算你甘之若饴,只怕老天也不允。”慕容复道。
他背对着萧峰半跪在火堆边。金色的火光不住跳动,映在他头发上、锦袍上,在夜色里勾勒出一轮浮动的、忽明忽暗的轮廓,边缘模糊开薄薄一层光晕,然而看不见他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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