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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待章楶去远,慕容复方才将眼光转回郭成身上。他静静地瞧着他,眼里隐含笑意:“……谁来镇守平夏城重地,章帅心里早有人选。你还记得?前段时间他突然深夜找你长谈,谈完便破格将你提拔为泾原第十一正将。……据我所知,在那之后便有人向章帅面前参了你一本,说你贪杯误事,不足以委以重任。”

郭成不等他说完,怒道:“是谁?”

慕容复早料及他有此一问,好整以暇举起一只手,安抚地微笑道:“别问是谁,我也不知道。……方才章帅确是有意试你酒量,再故意以边事相询。幸好竟被你侥幸过了这一关。””

郭成不语,垂头沉沉思索。

慕容复瞧他脸色,便知他早已抛开这些人事倾轧,心思已转至镇守城邦这等大事之上。他也不去打搅,若有所思地把玩了一会儿酒壶,抬手斟出一杯,沉吟地注视着那一缕自空中飞流直下的酒线,轻轻地道:“到时候你在城内,我在城外……务必守住了。”

最后这一句轻得几不可闻。

他随即自嘲一笑,一摇头,仰脖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第十一章

“The night is the darkest just before the dawn.”

—— Harvey·Two-Face·D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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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大军围城的第十一夜,慕容复睡着了。

像所有的人,这段时间以来他不曾踏实沾过枕头。帐中将领走马灯般来了又走,最乱的时候好几个声音同时唤他名字:有的要他下达指令,有的前来讨要一句抚恤,有的则需要被厉声骂醒。午夜前后,城下势态稍缓。他终于撑不住,暂时将指挥权交卸出去,于中军大帐胡乱找个角落,头枕马鞍入睡。

这一两个时辰的睡眠是从急行军和战火中争分夺秒抢下来的,沾枕即着,弥足珍贵而乱梦丛生,浓黑得几乎像死亡本身。他梦见持续的血和火光。大雪中盛开的桃花和封冻的冰河,冰块在激流中旋转碰撞着流去,面目模糊的村女散开长发在溪边洗头。梦境像一串冰冷的珍珠,为城下遥遥的厮杀声、号角声、鼓声和鸡鸣所串起。

他被黎明前突如其来降临的,死一般的寂静惊醒。

俟呼吸稍微平定,他以手肘半撑着起身,扬声问:“什么时辰了?”一开口才发觉嗓音已经嘶哑。

“刚至寅时。”一个声音应声接住向虚空发问的这一问。

折可适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正席地盘腿坐于火坑边。他兵甲未解,只卸下了头盔,红红的火光映着他俊秀、黝黑的脸。他似不曾经过昨夜那场恶战,自管安安静静地俯身向火,手里捧着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米粥。

“你什么时候来的?”慕容复彻底清醒过来,于帐内环视一周。中军帐另一个角落里席地躺着郭景修,身上裹着披风,以系脖的红巾蒙于脸上,正发出如雷的鼾声。

他坐起来,艰难地活动一下被马鞍桎梏得僵硬的头颈:“……西夏人收兵了?”

“四更过半收的兵。”少年答。“我刚回来。”手中的粥太烫。他出神地盯着火盆,小心翼翼地转动着碗,轻轻地往粥面吹着气,似自言自语地道:“……城守住了。”

慕容复没有立刻应,仍旧一动不动地坐于榻边,但顿觉周身血脉全数流通了。半晌方‘唔’了一声,立起身来。

他出了账外,走去偏僻处小解,略为整理衣甲——这半个月来,所有在城外伏击的将士都是和衣而睡。

夜空如晦。明亮的星河于头顶缓缓旋转,北斗七星璀璨得似乎要刺破天幕,白练般的这一条天河随时可能“哗啦”一声倾泻下来。

他站着,默不作声地眺望了一会儿远处。几百步开外,夜色中蛰伏着一座黑色的城的轮廓,城头几点微茫的红灯闪烁:那就是平夏城,城内镇守着郭成和他的四千守兵。城外像钱塘江中秋大潮一般绵延开去,连绵不断的黑色起伏轮廓:那是西夏的连珠大营,前哨闪烁着寥落的几点灯火:那是西夏的小梁太后和她的号称三十万兵马。敌我就这么静静地对峙,昨夜那一场飞火流矢、昼夜不息的攻城战仿佛不曾发生过,惟有城头一面“郭”字红旗于风中翻卷,拍打着旗杆,发出猎猎响声。这一面大旗已经残破得不成模样:布满火箭、投石的痕迹,千疮百孔,烟熏火燎;可是西夏三十万人马猛攻十一天不下,它始终骄傲地、不屈不挠地矗立在那里。

慕容复望了一会儿,回身缓步走回帐内。他就着半盆凉水洗手净面,走去火边坐下,接过少年递过来的半碗米粥,心不在焉地道了一声谢,端着碗侧头看一旁摊开的战阵地图,问:“昨晚战况如何?”

少年闻言放下碗,探身过来,以手指在地图上示意给他看:“我按计划带了两千轻骑兵,一人配二匹马,擦黑时绕至西夏大营北部作佯攻。算准待他们刚端起碗时,放了一波投石。击穿了几口锅,烧了十几座营帐。按将军吩咐,未敢深入杀敌。不过也为郭成将军分去了一部分火力。”

慕容复紧蹙的眉心微微松动:“很好。你可曾按章帅叮嘱行事?”

“一击脱离。”少年点头。“俺不曾恋战。”想及昨夜一战不曾尽兴,他年轻的脸上流露出恋恋不舍的神气。

慕容复瞧在眼里,笑笑没说话。他端起碗往嘴边送,不提防被烫了一下。

这时,郭景修的鼾声忽停顿了一瞬间。他一把掀开身上盖的披风,整个人直挺挺坐起,目光茫然,木愣愣地往空中望了片刻,随即翻身坐起,骂了一句娘,忽爬起来连滚带爬冲了出去。只隔了片刻,随即听见他于账外大声呼喊,跳着脚迎风叫笑起来:“直娘贼!……这小贼居然守住了!……好歹没怂!”

慕容复与折可适听在耳里,虽然心焦如焚,也不由相顾失笑。

帐帘一掀,郭景修大步转了回来。他不及说话,劈手夺过少年手里的半碗米粥,“咕嘟嘟”扬脖几口喝尽,一抹嘴,意犹未尽地于桌上逡巡一圈,抓了个馒头,一面大嚼一面道:“昨晚西夏人整整攻了大半夜。直娘贼!我昨晚带兵深入敌境突击,远远的瞧见每一次见西夏人搬出‘对垒’来,心里都一咯噔,以为郭成那小子这一次要守不住了。没想到还真的又被他给挺过去了。……这都多少天了?他还能挺多久?”说话间已将一个馒头吃尽。

他口中的“对垒”是西夏军队这一次专为攻城所设计的高架战车,可装载几百名士兵,需五十余人推着徐徐前行,用以跨过护城壕,助士兵登上城墙,是攻城利器。

慕容复不及答复,帐门一掀,一名将领大步跨入,携进满身烟熏火燎气味,怒道:“……你们原来也晓得他要撑不住了!”

这人一脸络腮胡子,身材魁梧,正是郭成的同姓结义兄弟郭祖德。他昨夜按章楶部署率兵深入西夏境内浅攻扰敌,此时方回中军。他身后跟着一位白袍银甲大将模样的将军,似想拦他又拦不住,朝着慕容复苦笑了一笑,随即快步跟上来,正色呵斥了一声:“郭将军!切莫放肆!”正是熙河路统制官副都总管王恩。

见他二人进来,折可适脸色一沉。

郭祖德昨夜得的号令是驰往天都山扰敌,长途奔袭归来,这时恍若不闻上司呵斥,进门就是兴师问罪的态度,戟指指着慕容复鼻子怒道:“平夏城存亡,所系岂是你能担当得了的?倘若平夏城给攻破了,这四年来弟兄们辛辛苦苦从西夏人手里抢下的疆土,就全都没了!泾原路也完了!你们倒好,坐拥精锐,一个二个跟缩头乌龟似的,只靠着我郭兄弟带四千人马在城里死守三十万大军,只晓得在周边打打游击,好不轻松逍遥!哪里对得起国家!我郭兄一家老小几十口人,全都在城中,一旦城破,必然惨遭屠戮。你们这胸脯里长的难道不是一颗人心么?倘若再按兵不动,平夏城若是攻破,全都是你们的错!”

他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好不痛快,即便是郭景修听了,也不由暗暗点头,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横飞,手指头差点儿就戳到慕容复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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