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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钤辖!”他哑声道。“这里就交给你了!”

话音未落,他“铮”一声拔起身边长/枪,一转身,大步向楼下走去,喝道:“开城门!”

主帅有令,守门兵卒岂敢有违。只闻“轧轧”数声,沉重的城门缓缓启开了一线。慕容复翻身上了战马,一提缰绳,一夹马腹,便要策动坐骑出门。见了他这举动,一众副官偏裨已猜知他心意,惊得纷纷冲上前来阻拦:“将军!”“将军不可啊!”

“刘老将军已到,想来郭将军援军也快至了。”慕容复冷静得可怕,“我出门拖延一段时间,雁门关就交给各位。万万撑到援军来到。”说着一拨马头就要走。此时杨仲卿哪里顾得上什么令行禁止,什么军令如山倒,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伸手死死扣住慕容复坐骑辔头,含泪颤声唤道:“将军!”

“让开!”慕容复喝道,马鞭一扬,手起鞭落,鞭梢“啪”地一声抽上他手腕。他内力不济,手上精准劲头却半点不失,鞭梢卷上杨仲卿手腕,顺势一扯,将他往旁边一带,带得杨仲卿一个趔趄,手不由自主地一松。慕容复双腿一夹马腹,战马顿时“咴咴咴”长嘶一声,撒开四蹄,风驰电掣,冲出门去。

见敌方城门一启,驰出一员将领,辽军纷纷一惊。待看准马上那员将领是慕容复,竟是都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再待看清他是单枪匹马,城门已闭,并无后军相随,顿觉心头一宽。再去瞧慕容复时,这一次脸上神情却是油然而生的敬意和惧意了。

有那么一瞬间,契丹十万大军竟然无人发一语。万马齐喑,唯有旌旗于空中飞扬,发出猎猎响声。每个人都沉默地望着慕容复单骑信缰,手绰银枪,只身从容前行的身影。夏日长风将天上重重流云吹送得如同奔马一般,在碧色的群山和草原上投下流动极快的阴影,也将慕容复一袭银色盔甲映得明灭不定:他的面前是十万所向披靡的契丹大军,背后则是大宋帝国北门锁钥,最后一道防线。

慕容复单骑缓缓驰至阵前,将马头一勒,气定神闲,径直站定。他明明略通契丹话,这时却不发一语,只微微仰起下巴,神色间带了挑衅意味,居高临下地望着对面的辽军。

对面起了轻微的骚动。交头接耳一阵,军阵一分,一员白袍大将身披金甲,骑一匹高头黑马,不紧不慢地排众而出。他走得极慢、极从容,于离慕容复身前百步开外勒住马头,并不出声通名,只沉默地抬起手来,作了个近乎尊敬的手势:这种时刻,语言交流几乎是没有必要的。

慕容复目不转睛地瞧了他一会儿,嘴角勾起一抹微笑,缓缓地将头点了一点。这个动作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但他的对手懂了。他点一点头作为回应,一提缰绳,慢慢地策马前进了几步。

慕容复眼瞧着他,格外耐心,垂下缰绳,驻马原地,一动不动地等候对手上前讨战。战场上此时鸦雀无声,就连喧天的战鼓都沉寂下来,空气似乎凝固了。每一位战士都不由自主地伸长了头颈,想把这场斗争收在眼里。这一场阵前斗将似乎已经暂时脱离了战争的范畴,变成了一场单纯的,相敬如宾的生死相搏。

辽将驰近慕容复身旁。双方沉默地举手致意,各自一提缰绳,绕着彼此走了两步。

他毫无预警地发难了:一抖手中银枪,毫无花巧,极其迅捷刚猛地一枪/刺去。慕容复将马头一拨,从容闪过,手中点绿长/枪转动半圈,回身递出,同样迅捷地还击了一枪。对手抬枪挡格,二人兵器于空中交碰,发出“砰”一声巨响,溅出点点火花,各自跃马退开。双方坐骑互易位置,完成了第一回合的交锋。

慕容复深吸一口气,只觉虎口被震得发麻。再看对方,脸色也惊异不定:他心下一定,喝叱一声,长/枪一抖,拍马又杀上前去。对手举枪挡格。二人棋逢对手,越战越是酣畅淋漓,到了后来,一招一式已经全然看不清楚,只瞧见两道闪电般的影子于阵前来去。

“不要伤他性命!”斗至酣处,辽军阵中忽传来一声极有威严的命令,说的却是契丹话。

众人纷纷一惊,闻声望去,却见不知何时耶律洪基御驾已然摆了过来,正于场边观战。

他这一喊之下,场中形势却骤然间起了变化。只听慕容复一声清叱,攻势猛然一紧,一条点绿沉铁枪舞得如同一条银蛟绕身,寒光泼溅,步步进逼,攻得那员辽将一时间竟无还手之力也无招架之力,连连后退。慕容复控马往前紧赶一步,手腕一抖,长/枪如游龙般递出,一枪点向他马腹。“噗嗤”一声,枪头穿透马甲,就势深深搅入马腹之内。只闻战马哀鸣一声,鲜血喷溅,前膝一跪,那名大将顿时连人带马摔下地来。

他甫一落地,慕容复一拨马头,腰间长剑“唰”一声出鞘。他勉力提起残余真气,飘身而起,足尖于马背上一点,借这一踏之力,整个人如一支离弦的箭,一头孤鸢,风驰电掣,义无反顾,背心要害弃置不顾,直直向阵中的耶律洪基飞掠而去,似乎所有残存的力气和战意都集中在了这一击之上。

变生肘腋。所有的人都惊得呆了。耶律洪基身边的亲卫纷纷呼喝,若干盾牌手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做好了以身护驾的准备。

就在这时,空中气旋劲响忽起。一支箭矢如若闪电,飞掠而至,于半空中“噗”一声重重穿过了慕容复肩胛。

※※※

“……除了中兴大燕,天下更无别般大事。……若是为了兴复大业,父兄可弑,子弟可杀,至亲好友更可割舍。”

伤口如火烧火燎般疼痛。有一双手。女性的、温柔的手,替他涂覆冰凉的药物,一层层缠裹绷带。

儿子不孝,慕容复张口想回答,然而喉咙口舌,干燥得发不出一个音节。他茫然地张开眼睛,却只看见眼前匆忙来去的重重人影——他们这么急干什么?他嗅见药物的冲鼻气息、牛油大烛熟悉的、兽油令人安心的香气。但是这群人当中没有父亲。

父亲。他突然想起来:不是已经疯了么——在他的梦里,大燕国千里疆土,锦绣河山,早就已经兴复了。他遂放心地闭上眼睛,沉入更深的黑暗。

“……岂不知,哪里又曾有什么家?哪里又曾有什么国?……一河为界,一山为障,难道山河两边住的却是不一样的人,人身上流的却又是不一样的血了么?”

慕容复悚然一惊。那是萧峰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似在他耳边响起。在没有止境的、向着黑暗的下沉中,这句话像一叶小舟,一双花岗岩般的手臂,将下坠的他稳稳托住。

“……我这辈子,遇见你以前,不怕死,不惧远行,也从来不想以后。现在却瞻前顾后起来。”还是萧峰的声音,低低地告诉他。他想起来了:那是燕子坞。水榭窗下,夜半私语。

我又何尝不是,他想回答。

然而有的事情太过沉重,太多复杂,只能用一死来换取开解。

伤口疼得钻心。意识清醒了一瞬间,随即又陷入无边的黑暗。

“你一心求死。”

慕容复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一个声音这么告诉他。不是问句。

说话的人是耶律洪基,立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瞧着他,面带怒容。

慕容复不答。他原本昏昏沉沉闭着眼,听见这话,睫毛轻轻颤动,勉力抬起眼皮,屈尊瞧了他一眼。他的眼睛被跳动的火光映得如同一口深潭,令站在潭边的人一阵心悸。

耶律洪基微微地愣了一愣:他突然想起前两年女真人进贡来的一头海东青——美丽而骄傲的猛禽,熬鹰的一切惯常手段对它无效。它拒绝进食、饮水、取悦和被取悦,迅速地衰弱下去。即便是帝王铁石心肠,到了最后,瞧着这头鸟奄奄一息的模样,也不禁动了一瞬间的恻隐之心,伸手想抚摸它温暖羽毛。那鹰却一睁眼,凶相毕露,一口向他手背啄下,若不是耶律洪基缩手快,眼看便在他龙爪上生生啄出一个血窟窿。

他现在同样几乎是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抚上青年脸颊。他俊美的脸被帐中火盆热气熏蒸得飞红,触手火烫。前一天要取他性命的刺客,现在却闭着眼,前所未有的安静柔顺,脸颊挨擦着他手掌,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深重阴影。

“朕偏不让你死。”他突然冷哼一声。

慕容复已经闭上眼,似无力气对答,惟有嘴角轻轻上扬——他是觉得好笑么?他在笑什么?笑他身为九五之尊,能主宰一个帝国的存亡,却对一个人的生死和执念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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