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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我爸处处管着我,主要是不教我一个人在外面乱走,可他绝不管着我往出使钱。要买什么东西,又有什么好的,都是随意管够,他根本不问。

其实自探过佟小姐回来后,隔天我就让沈蔚仁跑腿,去到上海裁缝铺里给张文笙订了一件崭新的洋大衣。甚至还顺手给他买了一块金表。

要不是有价无市根本没有货,车我也愿意送的。

加钱催工,只半个月大衣就到了手。

正好我爸爸剿匪去了,先头部队已然开拔去往沛县,我一身自由,便不再让别人代劳,自己带了包好的衣服和表,开了我爸的车,专门到营里去找张文笙。

到的时候,夕阳落山,东风和煦,美中不足就是天有点热。

汽车就是通行证,卫兵看到都是马上立正敬礼放行。我这一路通行无阻开到张文笙的帐前,还特地按了两下喇叭,告诉他我来啦!

可惜这“大帅副官”、“营务处长”,架子大得很,明明已经听见动静,也有卫兵专门跑去禀报,他却还是窝在大帐里不出来迎我。弄得我只好自己进去见他。

我摆摆手,对士兵们说:你们都不要跟着了,我找张副官有要事相商。

这时军营里已经暗下来,九里山不通电,营中仍靠火把、油灯照明。张文笙的帐中亦然,点了几盏烧煤油的马灯。

火光朦朦的,有些角落便看不清。张文笙的公案上因为要写东西,多放了一盏灯,就亮了许多,他自伏案工作,外面我喇叭按得山响,他却兀自无情,连头都不肯抬。

我抱着礼盒大步走进去,口中嚷道:猜猜我带了什么来给你!

很奇怪,这人听见这么一句很寻常的话,倒像是摸到了铜电线,浑身都震抖了一下。他用一种很吓人的方式,霍地朝着我抬起头来。

煤油灯黄晕晕的光线中,有一瞬间我看到他的眼睛灼灼发亮,露出很热切的模样来。

下一秒看清是我,那种容光就倏忽消散,他的头又低了下去,声音颇不耐烦:是你!

这……是我有什么问题吗?

我径直走到他跟前,把盒子放在账本、文件堆上:张副官,我带了件大衣来送你。

张文笙不复方才的精神,很疲倦地揭开盒子看了一眼又关上了,无精打采道:少帅有心了,今天立夏,给我送件麦呢大衣。

我说:上海的裁缝手太慢了,一转眼都立夏了。现在入夜还凉,不然你先留着当被子盖。

我以为张文笙态度这么冷淡,可能先要同我推辞一番。谁知他为了尽快撵我走,一句废话都不多给,直接伸手将大衣礼盒接过去,往桌案下面一塞,嘴里不咸不淡地应了句:也行,多谢少帅。

送完大衣,我俩彻底冷场。

张文笙坐在那里闷头拿钢笔写信,是替我爸给什么人回信,旁边放着人家的来信做参考。我蹭过去想看清他写的什么,被他一抬手挡住,又拎起马灯挪了个位置,不让我遮住他的光。

只看得见题头写着“长素先生仁兄执事”。我想了一下,猜到是给康南海回的客气信,因此不以为然,也不打算再偷看,索性退开了一步,顺手抄了一本账簿在手上翻来翻去。

这“张处长”拧上钢笔,伸手把账本抢了回去。对我指了指他旁边的一个马扎,道:坐。

我说:张副官,你是在命令我?

张某人叹了口气,还是指着那个马扎,又道:请少帅上坐。

我挪了几步挪到那马扎跟前,说:这还差不多。其实我也不太想坐着,你又不跟我讲话,我闷得慌,还不如四处逛逛。

张文笙抬高了些嗓门,道:你要么走,要么坐。

我赶紧一屁股坐下了。

他拿起钢笔,又要开始写信。我趁机又道:今晚我也命厨子炖了鸡汤,等下好了沈蔚仁就送过来。这不晚吧,你还没有吃晚饭,也不会撑到睡不着觉。待会儿我就在这里陪你吃饭。

啪的一声,张文笙的笔掉在桌案上了。

他整个人都趴下去,脸埋在信纸上,双手捏成拳头,死死压在案头。我是见过他身手的,很担心他突然发作起来,把整张桌子都砸碎,急忙劝道:你不要急嘛,老母鸡汤比较好喝,炖起来很要花费几个钟头,所以我没顺手带来。

张文笙长喘了一大口气,我见他的身体弓起又松放下去,接着他又好好地抬起了头,除了面色青白有惨,暂时没别的大碍。

他扭头望着我:少帅还有什么招数没使出来?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只金壳的怀表,一松手指,它拖着链条滑下去,像个钟摆那样左右摇晃,金光熠熠。

而我十分得意:还有!这个也送给你!带着时间走,永远不会错!

张文笙的眼睛瞪大了一些。这很明显,他大多数时候,都不是这样一种眼神,所以我能看出变化来。我发现他对金表是有兴趣的,也可能,他是对我方才讲的话有点兴趣。当然在我看来,这个可能性不太大。

他居然很爽快地把怀表接过去,打开看了一眼,又合上翻了个面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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