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死,蓝某亦无怨言,”蓝曦臣仍旧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神色,“只是还不是现在,须得等到尘埃落定。”
聂怀桑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还留着情面。
却见蓝曦臣转身,沐着月色抱着金光瑶对他下跪磕了一个头:“多谢聂宗主不杀拙荆之恩。”
聂怀桑怔怔看了会儿,终是笑了一声,摇头道:“……你走吧。”
第六十一章
他站在月色下,片刻回过神来,抱着手臂慢慢回到屋里,怀中扇骨冰冷。聂怀桑转身入座,扶额与眼前烛光沉默对视,方寸之间的暗火,一星半点温热暖不得他心如冰霜,转而便命人点灯。
去年的旧灯笼挂上檐角,火红又喜庆。上面又是哪人的题字泼墨,是哪年上元花灯如昼市井飞星传恨纤云弄巧碰巧勾到的题谜奖赏。聂怀桑毫无睡意,撑着半边脸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灯,此情深处便是一桩桩往事,算来只有画檐蛛网殷勤攀问而已。
半天,他起身顶着夜风去储物的小屋子翻翻拣拣,吭哧吭哧翻了好久。金光瑶以前为他寻来的金石古董,蓝曦臣送他的屏风字画,都被藏在了这里积灰。自聂明玦死后,他就把这些东西藏起来不给自己看。
现而今聂怀桑坐在地上一件件看过去,一件旧物就是一桩回忆,或喜或悲记着他当时年少懵懂。稚嫩中潜藏着那么多的杀机,他当初那么天真,以为人事不会变,以为天塌下来都会有人来救,以为一生不会再变。那些诡谲他以前都看不见,现在他全看见了。
他抱着那堆东西走出储物间,一个人在庭院正中堆起小木堆,擦着火石燃火。几次三番都打不燃,聂怀桑坐在台阶上,锲而不舍低着头继续打着火石。最后终于燃起了火堆,星星点点暗夜里一点红,烫破无边寂静里的沉默,到后来火势凶猛起来便不可收拾,火苗窜得很高。他坐在火堆旁,觉得有点热,便脱掉了大氅,看着火堆外模糊扭曲的风景。然后拿起身边那些旧物金石,一件件扔进去烧掉。
这些东西值不少钱,他以前都是把它们当命爱护的。如今想来冰冷器物也很无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顶多只能在百年后枕在棺材旁陪葬。那些死后可以带走的东西,他也不剩下什么了。
聂怀桑守在火堆前,静静等那些东西烧完成灰,又等最后一堆木头变焦。如何华美的东西,最后无非变成一捧灰。只是不知那是被人津津乐道的尘埃,还是再无人问津的蛛网。天快亮了。他觉得冷,捞起身边的大氅重新披好。台阶上朝露初霜,他坐在台阶上往手心呵气,末了抖落一身尘埃站起,折身回屋里更衣换洗。他不后悔,他怎会后悔。
蓝曦臣抱着人顺着密道回了蓝府。密道里灯光幽暗,他走得很慢,比不得来时步履匆忙;此次他回蓝府,原本代理事务的长老也回了姑苏。他回京城只带了蓝思追蓝景仪二人随同,二位小辈自然知晓他此行目的,可也为之忧心忡忡。藏虎为患不说,一旦事情暴露,恐怕蓝曦臣也难自保,蓝家的百年安稳,倾覆也就是君主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蓝曦臣走到密道尽头,两人已经等候多时。蓝思追臂弯里抱着一件衣物,听见了脚步声就赶快迎上去见人。蓝景仪安安分分闭着嘴,他这人一旦说话就容易收不回话匣子,与其说话还不如不说。金光瑶被蓝曦臣抱在怀里严严实实,几乎只露出个头。一路轻声慢步回府换洗后,蓝景仪捧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药不知所措:“就……药房、药房的药我都偷了点……宗主您看看……”
蓝曦臣正在给金光瑶擦头发,把人搂在怀里。闻言便招手唤他过来,蓝景仪捧着一堆瓶瓶罐罐跑过去,还不忘张望一下金光瑶的情况。蓝曦臣因为近年来身体不怎么好的原因倒也对药理知晓了些许关节。他挑了半天拣出几个来,其余的让蓝景仪悉数还回去。
蓝思追提前找了藏书阁对付高热风寒的药方,打算一早就去药铺抓点药回来,转眼看见了金光瑶,就有些担心道:“宗主……夫、敛芳尊怎么安排呢?安排在寒室里太不安全了。”
“龙胆小筑。”蓝曦臣轻叹一口气让人枕上枕,又仔仔细细掖好被角,“人迹罕至又偏僻,约莫要好一点。”
这算是有渊源的。当初青蘅君娶妻,族中人千万阻拦,终是挡不住他一腔孤勇一意孤行,到底还是把人迎娶回门。自此青蘅君夫人长住龙胆小筑,至死不出。那处冷清又孤寂,蓝曦臣有些不忍,抚了抚榻上金光瑶沉睡眉眼:“等他身体好些再搬去罢。”
蓝思追点头:“明日弟子即去扫洒。”
蓝曦臣垂眸:“好。”他心里想着,金光瑶要被他藏起来,但二人终究不能多见。这可真是要命的孤注。但愿金光瑶也爱他,否则未免也太不值得。世人皆说他须先是泽芜君,不负剑动天下盛名,方才可成为蓝曦臣;但在金光瑶面前,他却总是希望自己是蓝曦臣。可惜这些日子是钻了空偷来的。虽千万人,独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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