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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去的时候,裴妍平和又温柔的声音正从屏风后传来,问的是:“煊儿早上又吃的什么呀?”下刻便听姜煊用软糯的嗓音一一细数着鱼片粥、花生糕和拌三丝,还说都是他皇帝叔叔亲赏的,说皇叔很疼他。

裴钧绕过屏风来到里间,见姜煊正跪扑在裴妍身边,双手紧紧搂着裴妍的腰,而裴妍依旧是昨日一身华服,连头上的金钗都未摘下,身上亦没有锁链,若不是外面守军和帐中极简的陈设,这里就与其他普通帐子一样,叫人根本瞧不出裴妍是被关押起来的嫌犯,可裴妍脸上憔悴的神情,却又昭示了她身上枷锁虽无形,其沉重却与铁索并无二致。

裴妍此时抬头看见了裴钧,打量片刻便略有歉意道:“煊儿睡觉不老实吧……你受累了,要是你不想——”

“裴妍。”

裴钧凝眉打断了她,自觉已算不清是时隔了多久才再次用了这名字叫她,一时叫裴妍抬头看向他的眼都红起来,未说话就匆忙低垂下去,又提起一口气似乎想接着讲什么,可到底还是哽咽。

一切恩怨是非说起来太远,眼下要紧还是先将她救出来才得来日方长,如此裴钧便先问道:“裴妍,今日我带煊儿来是为你作证的,他能证明那碗汤本不是给瑞王的,而是给你,现在我要你想想瑞王死前还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或然可以用来给你脱罪。”

裴妍抬了手指点点眼角,摇头叹息道:“我想了一夜,没有。这营地里人多手杂,可以碰到那碗汤的人实在太多了,查出来是谁都有可能,但谁会想让我死?”

裴钧垂眼想了想,问她:“近来瑞王与蔡氏走得可近?你在府内可曾听闻他们密谋之事?”

裴妍仔细寻思片刻道:“他们谈事从来都去外面,所以我也未能听闻什么……可近来一月,自从宫里开始为晋王议亲,姜汐出门见他们的时候倒确实变多了,时常回府也有挥斥八极、无法无天的模样,年后打我的那一回,便是因我才从宫中给太后请安出来,他就骂我晦气,说那老太婆都快死了,去做什么……可太后娘娘明明还康健,我心忧他此言或是要惹祸,便点他一句慎言,他就气得了不得了……”

“所以就打你更狠?”裴钧敛眉向她走近一步,“裴妍,这么多年来,你何以从不曾——”

“他打我是不该的,打煊儿就更是不该。”裴妍打断了他,抬手蒙上了姜煊的耳朵,疲惫地对孩子笑了笑,眼底却尽是悲伤,“可这些年来,实则我对他也到底有不该的地方……你不懂,如今说来也太远,而他死了,这些再讲也没了意思,便就当过了罢。”

“过了?若不是他喝了那汤,今日死的可就是你了。”裴钧咬牙看向她,“你知不知道,蔡家打的主意是要杀了你,叫承平国把国姬嫁给瑞王,然后扶瑞王上皇位的。”

“扶瑞王上皇位?”裴妍听了他这话,竟倦然又荒唐地笑起来,在意的却似乎根本不是自己堪堪避过的危险。

“难怪姜汐最近趾高气昂得厉害……原来是做起了当皇帝的梦。”裴妍说着,面上笑意化出丝苦,又摇了摇头,“果真皇位就是招人命的东西,我早跟他说过:他那身骨真不是做皇帝的料子,好好跟着他皇弟溜须拍马必然过得更好,可他偏不信——如今倒好了,岂知死的原该是我,却不料杀成了他……这倒又是我对不住他了。如今我进了这牢狱,怕出去也无望。”

“无望不是你说了算的,事在人为。”裴钧转眼看着她膝上的姜煊道,“你若心里不安,多想想你儿子就是了。我一会儿会让开药的吴太医来作证,若是顺利,便可用那避子汤之事将你从公法换入私法里,刑部的人就会先撤走,事情不过公审就好办许多,到时候再活络活络宗室关系,打通世宗阁的判定,这就能救你出来了。”

“宗室的人都吃人不吐骨……那是要把你掏出个洞来,都不一定会放过我的。”裴妍把跪在地上的姜煊拉起来,弯腰替他拍了拍膝上,“若是太难,你大可不必管我了,只帮我照看好煊儿。”

“母妃!”姜煊听着她说这话,眶里打转的眼泪便又落下来,又扑到裴妍怀里,“舅舅会救你的,还有七叔公也会帮你!你会没事的,煊儿不要舅舅,煊儿要母妃!”

裴钧看着此景只觉心中闷痛,不言间,只见裴妍搂着姜煊看向他的眼里并没有半分希冀,可再度看向姜煊的眸中却是万分的心痛和难舍,但面上还是笑,口中柔声哄道:“好,好,母妃不说了,母妃好好等着出去陪煊儿,好不好?”

姜煊不及再答,外面已有人来叫,说新一轮的堂审摆好了,眼下请世子殿下供证。

裴妍拍拍姜煊的背,捧着他小脸亲了一口,才把他推给裴钧,嘱咐道:“去吧,舅舅教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别怕。”

姜煊眼睫上都是盈盈的泪,一手牵着裴钧袖子,一手抬起来擦了把脸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再见母妃?”

裴妍笑着,向他说:“很快的。舅舅很快就把母妃救出去,煊儿放心吧。”

裴钧由着姜煊自己擦了眼泪,拉着他打裴妍的帐子出去,就跟着杂役一路走进了相距不远的公事营帐。

此处是审讯所在,帐子是临时搭的,只正中摆着两张高背椅子,北面放了张充作断案席的长桌,以供审人的和被审的坐一坐。裴钧进去的时候,长桌左席的崔宇正端了茶盏润喉,一脸倦然疲乏,见他进来只两相点头照面,更左边官职较低的大理寺断丞和御史台断丞张三却起身问了世子安,又向裴钧问好,接着便是裴钧跟着姜煊向右席的泰王、成王一一请安。

泰王柔声应了姜煊,可目光掠过裴钧时却暗暗皱眉。正此时,他们身后的帐帘又再度掀开了,一时除了泰王、成王,裴钧面前的一室官员杂役都跪下去,向他身后进来的人高呼:

“晋王爷金安。”

裴钧一听是姜越来了,忙也要带着姜煊回身作礼,可他人都还没跪下去,刚进来的姜越却不作声色地抬手托了他手肘上提,又弯腰拉了姜煊起来轻轻捏捏他小脸,这才向众人淡淡一句“免礼”,在一室谢恩回位的窸窣声中,曳步走到成王与泰王面前交接一番,平静地送走了两位王兄。

裴钧一看今日是姜越代世宗阁审案,心下不禁稍松——因为姜越是疼姜煊的,不想要孩子没了娘,也就并不在此案上顽固维护姜家颜面,那么只要一会儿吴太医到了,证词上了,刑部的崔宇定是无异议将此案转私的,这样要用权来解决的官中事务变为只需用钱来化解,不仅简单多了,日后他刑部也没了被皇家翻案问责的由头,而案子若不去刑部,就轮不到大理寺复审,那么只要世宗阁同意将之接纳成家事,则裴妍的命就先保下一半。

——所以姜越今日来,是真想要帮忙的。

此时裴钧抬头瞧去,见姜越正在长桌右席上坐好,解下了肩头的银狐裘递给一旁杂役,便向左侧崔宇等人点头示意开始,可回眼时,姜越却忽而舒展了英眉善目,向着裴钧这方笑起来。

那笑意温柔又宽慰,颇有春风之意,是裴钧与他相识多年中从未见过的温煦和美。这笑叫裴钧看得愣了愣,正要回以一笑,却在细看姜越眼神的时候,才发觉姜越看的根本就不是他——而是被他拉在身前的外甥姜煊。

裴钧低头一看,原来是姜煊这孩子正在向他七叔公眨眼睛呢。

——看小孩儿眨个眼睛就笑成这样,那我平日劳神费力同他讲笑话的时候,这奸贼怎就没给过好脸?裴钧不禁由此暗道这晋王爷真是苛待下属、溺爱侄孙,极要不得,再抬头时,却见堂上姜越也正稍稍抬了眉看向他,而二人四目如此一接,姜越脸上的和煦笑意却果真也收起来,只肃容低头迅速轻咳一声,又起手翻了面前的供录状来看。

——瞧瞧,可不是两样儿么。裴钧心下啧啧两声,转开眼去,弯腰把姜煊抱到堂中的椅子上坐了,捏着他小手低声嘱咐道:“煊儿一会儿就实话实说,不用怕,你七叔公在,刑部崔叔叔也是帮舅舅的,他们不会为难你。”

见姜煊郑重地点了头,裴钧便放开他,回头走到堂上崔宇身边,耳语说了将吴太医纳入审讯的事情,崔宇点头应了,和大理寺、御史台几人都说过,便派了杂役去押这涉案太医过来。

堂中姜煊讲完了汤是如何给裴妍的,瑞王又如何抢过去喝下,堂上人听完,大理寺的提出:这孩子原本在事发时就曾为裴妍求情,或许会有袒护真凶之嫌,此时证词怕是不能致用。可御史台中张三却面无表情转过头道:“几位大人,自古律法以父系为宗,则世子的供词在法理上就是偏优于瑞王爷的,不可算作为王妃袒护,我等也绝不能因母慈子孝,就以情废度、夺其言辞。”

他是张家之后,法都是他家写的,这话一说即是正理,也并不是为偏袒何人,大理寺便只能哑口无言,不得不相觑一眼,将姜煊的证词一一录下。

姜煊答完了话,跑到裴钧身边拉手立着,此时外面又叫:“吴太医带到。”

帘子一掀,头日被裴钧严词胁迫的吴太医便进来了。只见他神色不安、眼神闪避,满脸愁容似海,竟像是一夜之间忧心苍老了十岁,待进来与堂上姜越等人一一见礼完再向裴钧抬手作揖时,他一双胳膊都是抖的。

崔宇见他站定,沉了声就开口问询起来:“听说吴太医年前曾去为瑞王妃诊脉,还开了些调理身子的药,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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