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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裴钧、姜煊正一大一小双双开腿蹲在前院儿里,钱海清愣了一下,揉把脸才勉力清醒些,大着舌头向二人先后鞠躬:“请裴大人安,请世子爷安。”眼见是一夜里喝了不少酒。

“哟,咱府里的准进士爷回了。” 裴钧气定神闲,领着姜煊抬手握拳放在左右腰间,“都还没入班呢,这就夜不归宿,眼看往后是要贵人事忙、飞黄腾达呀。”

钱海清略局促地拉了把身上的衣裳,不大好意思道:“监、监中同窗拉着吃酒,避之不过,莫如……当作积攒人脉亦好,望裴大人见谅。”

青云监本就集聚人中龙凤,考学之事相较于同窗之间,又更代表监生各自恩师在朝的脸面,则考中是该的,不仅要中,还要较量个名次,而若有不中者,往后的前途自然再难泰达,是故恩科之压,便直如泰山压顶般加诸各监生头上,此压越重,一旦瞬时得解,那松懈便也越猛。为此,京中百姓常将春闱后放浑玩乐的青云监生称为“疯驹子”,连走路都要避着些,直如避开横行的疯马,是生怕被这些苦抑惯的准官老爷惹上了麻烦。

裴钧见钱海清虽面带醉意、神色困倦,可说话依旧条理清晰、有理有据,便心知这学生当算个懂得避酒逢迎的,不禁轻轻点了点头,抬手向他一招:“你过来站会儿,我有话问你。”

他本意是让钱海清过来站着就是,岂知半醉的钱海清听言,却是走到他身边,蹲了身子也扎下马步。

“……”裴钧莫名其妙地扭头看过去,竟见钱海清还极为自然地学着他两拳收腰,像模像样摆好了身势。

另边姜煊被逗得噗嗤一笑。裴钧扭头瞪他一眼,这也懒得管这些细碎了,只问钱海清道:“唐家那事儿怎样了?”

钱海清懵然打了个嗝,和姜煊一道随裴钧张手举过头顶,想了想才道:“回大人话,岭南道梧州知府李存志,近日应是快要入京了。”

裴钧动作一顿,挑眉看向他:“梧州知府李存志?……”旋即想起来,一边领姜煊放下手臂,一边问:“唐家要保的那杀人犯李偲,就是这李知州的儿子?”

钱海清连忙点头:“不错,当初便是这李知州撞破了唐家族亲挪用赈灾库存之事。李知州原要告发唐家,可当时其子李偲却在屯田营忽生了杀人的案子,因证据确凿,即刻就捉拿归案了,又因这李偲是元光六年的武生,已编入军伍,其生杀之罪按制便还要过刑部再审,于是很快就押送京中。此事突然,李知州全无应对,唐家便借这机会许诺李知州,说会动用京中关系替他保下儿子性命,而对换的条件,便是李知州要将唐家挪用公物之事守为死秘,绝不可再行告发之事。”

“而你却还是想让他告发唐家,所以便使了法子逼他入京?”裴钧顺着他话猜,“你怎么说服他的?他就不怕他儿子没命?”

“实则也不算是学生说服了李知州。李知州访京,实是因此案本就存疑。”钱海清跟着裴钧和姜煊静息吐纳,左右出拳,又收拳,“学生在唐家代笔往来书信时,曾也见到过李知州寄来敦促救子的信件。这样寄来唐家的信件,每月确有不少,学生本没有在意,可后来在牢中无事,细想起当中因果来,才猛然觉出不对——学生记得那信中曾说,李偲性敏而善,做了武生后还在屯营升了军官,绝不会做此自断前程之事。而学生曾在死牢中与李偲有过数次交谈,也听李偲大呼冤枉,听他详述案情,也甚有蹊跷。试问,何以他杀人的时机如此赶巧,恰就在他父亲察觉唐家挪用公造之后呢?”

裴钧听得饶有趣味,领着姜煊转身回拳,抬腿推手:“依你的意思,唐家极有可能是为了不让李知州揭露他们那行贼之举,而做了局来陷害李偲入狱,好借此拿捏李知州?”

钱海清点头道:“这也是学生的猜想。唐家此事一经披露,便罪同国贼,铁定是抄家株连等着他们,那么若想掩盖罪行,他们要陷害个把人入狱、甚至要个把人命,都不是不能。想到此,学生便烦请裴大人帮忙引见了曹先生,拿案情问了他,而曹先生不愧是讼师出身,稍与刑部相熟主事互通文书,也确见可疑,大半便断定此案是唐家陷害李偲入狱,如此,倘使李偲翻案,唐家便又罪加一等。”

接着钱海清便措辞严正地写下信件,托曹鸾快人快马传书梧州,告诉李知州他儿子李偲是被唐家冤枉才会入狱,而唐家为了让李知州不敢检举,极可能长期将李偲困在京中的刑狱诉讼里,就算李偲出狱,也会被唐家永远握在手心,从此再也没有宁日。钱海清告诫李知州万万勿受唐家欺瞒利用,唯有勇于上京将其揭露,才可令梧州民冤得解,也可叫其子李偲获救。

裴钧稳而又稳地扎着马步,一边听着钱海清口述,一边抬臂摆弄着姜煊小手,让他举高坚持住,听到这儿不禁一乐:“好家伙,你竟是怂恿这李知州上京告御状了。”

钱海清笑道:“言传之广也,其名之大也。此事闹大了唐家才不可轻易脱身、轻易私了,而如此重罪一经暴露,更可叫宁武侯身败名裂,让亲家蔡氏遭受重创——到那时,九门提督首位一空,也再无人同京兆司争漕运之权了,如此,裴大人的心愿便自可达成,学生与大人的约定,也自可达成了。”

裴钧啧啧一叹,不无欣赏地看了钱生一眼:“看来我是该备下纳生帖了?”

钱海清一听,眼睛都亮了:“那学、学生,眼下是不是能叫大人一声师父了?”

“这怎么行?”裴钧笑着拍了拍身边姜煊的后背,让外甥挺胸抬头,自己只悠悠向钱海清道:“子曰‘言必行,行必果’,这才是君子之道啊。既然有约在先,那咱们还是约成后再论 功罢,钱进士。”

钱海清霎时委顿一分,蔫蔫答了个“是”,好在想到这约成之日终究也快来,这才自勉似的握了握拳。

裴钧瞧得好笑,此时见时候也该出门上朝,便长声道了句:“起。”三人便一起沉息收了马步,放手收了身势。姜煊抓着裴钧袖子就往花厅里的早膳扑去,钱海清只告退了回房歇息。

裴钧陪着姜煊一边吃粥,一边嘱咐董叔给钱生送碗解酒汤去,又听董叔依旧在咳,眉头便直皱,吩咐家丁拿他牌子去请个太医过府给董叔瞧瞧病,更叮咛董叔多休息,少吃烟,末了,端了杯茶水塞董叔手里,才换上补褂上朝去了。

开了春,天明早,清和殿外旭日已挂。

裴钧刚与六部诸人在殿外碰了头,便被鸿胪寺的从后叫住,告知他秋源智忽而递交印信,上言承平国姬确然贵体沉疴,和亲之事便就此作罢,一行人不日就要启程返还承平。

此事也算得上邦交失利,想必上朝要提。鸿胪寺的知会裴钧,自然是想叫礼部也牵连些责任,可裴钧听来却只当听见罢了,浑然没有一字评说,眼见是不落他们的套儿。鸿胪寺卿没了意思,只好悻悻走开去,预备硬着头皮独自承担过错,全不知自己是替拆散和亲的裴钧背了黑锅。

裴钧跟着六部众人走往殿中,心想这秋源智倒也守信,便扭头低声托了工部的,叫他们私下找几个坊间工匠给秋源智送去,一算是全了承诺,二也算将这和亲之事彻底了结,好让姜越再别烦恼。

可刚说完没走两步,却听鸿胪寺卿在后头颇不甘地喃喃一句:“……其他承平人都好端端的,怎么偏只这国姬病了呀?”

跟在他后面的寺丞压低声叹道:“我听见他们国使嚼舌根儿了,说是咱晋王爷克妻呢,他们往后可再不想同咱们说亲了。”

这“克妻”二字叫裴钧噗地一声就笑出来,赶紧捂嘴收声,却已引一旁闫玉亮睨来一眼,倦然玩笑道:“怎么,在禁苑儿累了小半月大清早地来上朝,你兴致还挺高啊?”说着低眉瞅着他,“这么开心,怕不是昨晚上别了我还去觅相好了罢?”

“肯定是。”方明珏赶紧指着裴钧接一句,“他冬狩回来就跟窜了魂儿似的,还跟我春花儿秋月地瞎叨叨,铁定是心里有人儿了。”

如此就连崔宇听来都好笑,从旁一撞裴钧胳膊问:“谁呀?你昨儿不是同晋王爷去张府了么,夜里还能有功夫呢?”

裴钧揪着方明珏耳朵瞪他:“别听这猴子瞎胡吹,没有的事儿。”

可这时他走上殿前石阶一抬头,却见右边廊上已有一列皇亲上了殿台,一时步子稍缓,不经意便同吊在皇亲最尾的姜越对上了眼。

姜越停下,目色清清地遥遥看来,叫裴钧手一抖就丢开方明珏的耳朵,袖臂向他一揖,笑道:“哟,晋王爷早啊。”

姜越眉峰轻扬,应了声:“裴大人早。”说罢从他几人处收回目光,反身抬腿跨进殿门。

裴钧负手小跑上了石阶,笑盈盈赶在他身边儿道:“王爷今儿怎早到了?”说着突然息声问:“是想我啦?”

姜越未料他忽起调笑,气都一滞,即刻环视周遭,确认近旁无人,这才斜他一眼:“早朝重地,休要胡闹。”接着也不再理他,只紧走两步跟上泰王、成王,便入皇亲一列就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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