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再度咳喘起来,一声更急过一声,终在太医、宫差跑进来时咳出口黑血。
在周遭嘈杂抢呼的人声中,姜湛放开捂住口鼻的手指,只见黑红的血液从瘦如干柴的手指间滑落在金丝缎被上,一滴一滴,宛如沙漏的终响。
他双眼极为缓慢地一眨,心想,原来这就是死亡。
榻边的太医面如灰土、头皮发紧,张岭和薛太傅等人不知何时围守而至,在姜湛卧榻看来,竟一一好似半空盘旋的秃鹰。他们还在述说着朝中争论不休的事和储君人选,似乎想求姜湛在死前拿个主意,可姜湛满耳之中最为响亮的,却是他身侧榻边传来的哭。
“别哭了。”他不耐烦地看向跪在那里的姜煊,不知是因疼痛还是因不悦,艰难地皱起眉来,“这世上没什么好的,至于你……也没必要悼我。”
说罢他看向张岭,再咳了一声,虚弱地笑道:“你们不是要立新皇么?”
张岭听他在此时发问,心下陡然发寒,还不及说话,姜湛已然再道:“姜煊便是我的子嗣……早已下过诏书、记入皇册。朕便立他为太子,等姜越带着人要打回京称帝……便让他先杀了裴钧这外甥再说罢。”
说着他猛烈咳嗽起来,又吐出大口黑血。张岭等一干文臣被太监挤开,尚未能阻绝此命,姜湛已然再度昏睡过去。
他眼前似乎看见了年少时候的春天和夏日。
是夜,他梦见树海琼花林间吻,在榻侧众人不知真假的惶戚哀哭中,驾鹤归西。
第139章 其罪九十二 · 密会
自古皇权交替,唯有太子继位和先皇传位两种。帝王将衰而立太子是多此一举,立太子又仅有口谕、未成遗诏,就更是动荡之源。
对于张岭而言,姜煊不仅有裴氏骨血,曾与裴钧亲厚,又是蔡氏之后瑞王姜汐的遗脉,而此二者曾是当朝大奸大恶之人,一旦姜煊成为皇帝,且不提已被诛灭的蔡氏,裴氏在青史之上便是皇亲国戚,尚存之族亦可借此饱获恩荫,这在他所奉行的法理中无疑是“罪而受赏”,是绝顶的畸形,这令他绝对无法受理;而对于晋王派系而言,姜煊虽为皇亲,可若就此继位,便是承姜湛之传,那么最后晋王就算反朝夺位,哪怕叫姜煊让贤,也并不是推翻了姜湛的暴政取而代之,而是占了姜煊幼子无能的便宜,这在名声上是极不好听的。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继位之事迫在眉睫。朝臣日日争执,言官之中,张三在内握有实权的中层不无拥护姜湛遗言的,以求让新皇登基、把朝中动荡降至最低,可张岭携领的一干清流,却力争法史为大,誓要保证皇室清圣之名,绝不拥立姜煊为帝。
此事最终被一日日耽搁下来,可姜煊在宫中的处境却因皇位悬而未定而变得一日更比一日艰难。
早慧的他从小在皇族暗斗中长大,由裴钧开蒙授课,又数年跟在姜湛身边,早已见过至恶的血腥。但和姜湛少年时不同,他在极早地接触到生死、党争和朝政后,不是躲避,而是极速地洞悉着周围的一切,并明白再这样下去,他一旦继位,便会成为下一个皇叔,而不继位,亦可能会在晋王回京之前就死于皇室阴谋,故为求自保,他倚仗了姜湛生前的最后一任亲信太监王文义,并在无可选择之下,咬牙拉拢了当年捉他回京、迫使他与生母分离的皇城司,许之以缥缈的重权,令他们和宦官变成他的眼睛、他的手脚,帮他监控着朝中的局势,也帮他做一些力不能及之事。
然而宦党、鹰犬加之幼主,对姜煊而言却并不是破局的办法。
正在姜煊日不能安、夜不能寐时,一日正午,王文义托着个锦盒走入流萤殿内,将锦盒恭恭敬敬放在姜煊面前道:“太子殿下,今晨有人送来一物,咱们觉着有些蹊跷,便来呈给您看看。”
姜煊皱眉打开那锦盒,只见那盒中是一对再平凡不过的街头泥人儿,一个穿着红衣裳,抱着娃娃,一个穿着白衣裳,佩一柄宝剑。
见姜煊似乎陷入思索,王文义怪道:“如此物件儿,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手艺,街上三四文钱便能买到,何至于千里送来?殿下,这是否……”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姜煊忽而双目一亮,站了起来,急急问他:“此物是何人送来?”
王文义一噎:“这,这尚需瞧瞧记册,可殿下为何——”
“快去查清此物来历!”姜煊红着眼眶执起锦盒之中的泥人,出声哽咽,“这世上唯有一个人知道我曾有过这二物,而如若真是他送来此物,咱们的破局之望,兴许便有了……”
几日后,一架马车从京城禁宫出发,向京郊皇陵驶去,虽对外宣称是太子姜煊要前往祭拜先皇姜湛,可马车却在出京后转道向西,一路朝法华寺而去。
到了寺中,姜煊跳下马车,不顾王文义等人的搀扶,提袍便跑过寺庙重重的院门,终来到一处禅房前,打开门来,掀开珠帘,鼻尖一酸,朝内唤道:
“舅舅!”
第140章 其罪九十三 · 抗衡
珠帘后的男人闻声向他看来,双眼在捕捉到他身影时,温和地弯起:“是煊儿来了。”
他坐在禅房石床的蒲团上,背衬窗纱外的艳阳。日光勾勒他高大挺阔的身形,映着他面容的轮廓,亦缱绻在他神色间泛起的细微沧桑中。
眼前的人与记忆中多年思念的影子渐渐重叠,姜煊慢慢走上去,难以置信地屈膝跪在他身前,仰起头细细打量他,滚烫的泪从眼眶涌出:“舅舅还活着?皇叔明明去看过那尸首,怎么——”
“眼见不一定为实。”裴钧笑,“这理儿我教了你皇叔十来年,他却到最后也只愿信他想信的。”
说完他抬手抚在姜煊发顶,垂首细细端详着面前的孩子,捏捏他脸蛋,似回忆起了往昔之事,感慨一叹,红着眼眶笑:“咱们煊儿都长大了,你娘可想坏了你。”
“娘还活着?”姜煊连忙一擦眼泪,神色激动,“她眼下在何处?”
裴钧拍拍身边的蒲团,拉他起身来:“她好得很,你不必忧心。她眼下正在往京中来呢,舅舅只是听闻姜湛那疯子临终立了你做太子,心忧你安危,才先行一步,替她来瞧瞧你。”
姜煊起身坐在他身旁,低沉道:“实则皇叔待我不薄,他曾救过我的命。”
裴钧却淡然道:“可他也曾要过你的命。”
姜煊一时失语,低下头,一旦想到他今日这困局皆拜姜湛所赐,那方才出口的“不薄”二字又似乎确然有待掂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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