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素女,不似其余粉黛那般满面春风,只一身清冷,座于末席。目光微动,竟也看向寒轩。寒轩顿时发赧,垂首闪避,不再看其人。
待得坐定,皇帝却先举盏,扬声道:“方才关外急报,魏穰逐轻年少英豪,以披靡之势,大败雎骊贼众,夺下柳城,扬我国威,四海庆腾,今日借遴选之宴,君臣同庆!”
“臣妾亦祝捷于陛下,更祝国昌民足,万世永延。”延贵妃亦举杯,笑得满如春山。
众人随之齐声崇呼“万岁”,便掩面而饮。
皇帝又略略寒暄几句,便欲开殿选。此时礼官入殿,依名册,宣诸位望族之后,上前献礼答对,供帝妃参详。
其余众人,皆是豪族世家,所奉之物,多金石珠玉,奇珍异宝,极尽奢靡。寒轩愈看愈觉心凉,不知天阙所备之物,可会贻笑大方。
沉思之时,司礼已高声道:“沂川磊氏,先帝吏判磊岩泰之孙。”
寒轩便默默上前,依样见礼:“臣下沂川磊氏,拜见陛下,贵妃。”
“倒是稀客。你祖父在朝为官之时,连本宫都尚在闺阁。数十年来,朝中便再未见过磊家之人了。”延贵妃嗔笑,众人自生窸窣之声。
皇帝似因方才寒轩越众关顾宫人之事,未理众人取笑,对寒轩面色极是和缓:“带来了什么?”
“陛下看了便知。”寒轩虽面上镇定自若,内中早有惶遽,实不知天阙会否铤而走险,自己亦将引火上身。
打开盒盖,见是一只卷轴,只是大小不似寻常画幅。
徐徐展卷,才知是一卷牡丹图。全卷长两丈有余,宽三尺之多,皆是翠色牡丹,鲜妍明媚,清丽脱俗。这一水碧色,数十绿蕊,画得千姿百态,娇媸毕露,不似寻常姹紫红粉,流于俗艳,使人观之生怡。卷中最左题着“群玉”两个大字,落有寒轩名款。
他分明认得,那是天阙的字迹。只一眼,便眼中似有潮升。
皇帝见此,略笑笑道:“倒是别出心裁。宫中所绘牡丹,大多正红绛紫,都过于俗气,不似这碧色牡丹,逸态生娇,不着纤尘。”
寒轩含笑应声,道了句:“多谢陛下。”然其背后,早是汗湿重衫。
众人观之悻悻,连延贵妃亦略慌神色:“此物是独出机杼,臣妾亦是喜欢,只是尚有他人,陛下看看再说吧。”
皇帝颔首,便压下性子,继续殿选。
过了数人,皆不过尔尔。到熙氏上前之时,众人早是侧目。延贵妃自有准备,只含了谦卑之意道:“虽是臣妾同族之人,到底是隔了几层,平日甚少走动。因是臣妾那个弟弟来书提了句,此子才具过人,不忍埋没,否则臣妾自当避嫌,不可坐于殿上了。”
言罢,延贵妃怯怯觑皇帝一眼,皇帝只不置可否,微生一笑,淡淡一句:“你这只头冠,颜色极正。”
熙氏含笑,略略行礼,便让宫人奉上献礼。打开匣子时,竟亦是一盆玉雕,那玉的成色,与茂苑殿中的玉雕,以及熙氏头上这一顶玉冠如出一辙。只是这玉雕与茂苑殿中所陈之物相比,竟要小一些。
延贵妃见状,立时失色。转头看身边的皇帝,已是眉起微云,便试探一句:“陛下……”
“如今贿赂你的东西,比献给朕的,竟都要好上许多了?”
皇帝虽是轻巧一语,众人却是大惊,慌忙起身,跪于席边。延贵妃自知因由,更是如履薄冰:“陛下息怒,陛下恕罪……臣妾不敢,想是府上一时疏漏,将二者弄错,实是无心之失。”
“当真是无心。今日魏穰逐轻大捷,倒教朕想起当年雎骊祸起,朝中论起战将,你顾及疆场凶险,为你这个弟弟求了个九城提督。果然他的心思,皆在旁的事上。”皇帝隐怒沉沉,到底是外臣面前,未见发作。
寒轩立于殿中,心中暗忖,于王府之时,便有闻皇帝易怒,而今一见,确是传言非虚。
延贵妃闻言,早慌了神色,只愈发恭谨道:“陛下,弟弟他确有疏失,但举贤为国之心,望陛下明鉴。”
“多年来,你虽偶有骄横,朕都姑息妄置,不想你是愈发猖狂了。你已是后宫之首,你兄弟乃九城提督,若领宫亦出自你家,他日如起贼祸,想要困死朕,于你而言还不是轻而易举?”
不想皇帝出言如刀,延贵妃更是六神无主,只以头捣地,切切道:“臣妾冤枉,陛下细想,若臣妾当真有意为之,则多有他法,必不如此明目张胆,想是有人加害臣妾。”
言罢,延贵妃只瞪着一双通红泪目,满含敌意,环视殿中众人。目光停于寒轩身上,延贵妃登时勃然大怒,“今日自你越众失仪,本宫便觉蹊跷,你且从实招来,此事是不是你一手安排,欺瞒陛下!”
寒轩不意暴雨骤至,只讷然跪下道:“贵妃娘娘喜怒,臣下不过寻常人家,如何能于内宫兴风作浪。”
“好了!”皇帝断然一语,阻断二人对话,“你是贵妃,如此高声叫骂,武断言事,实是有失体统。此事虽不同寻常,然磊氏家门如此,想是有心无力。你无需多言,朕意已决,就选沂川磊氏,为新任领宫。”
寒轩心中一惊,不意此事顺利如此,便叹思澄平计谋。可心尚未放下,便又生横逆。
“陛下三思,磊氏出身不高,家道中落已久,方才于宫中又举止失度,言行莽撞,为长远计,实不宜选为领宫。”嫔妃之中,第一席上,有一凤目女子,咄咄逼人而来。
“修嫔此次倒是与朕心思相悖了。正因磊氏非出自望族,才更宜做这领宫。领宫职权甚广,若有个显赫靠山,这后宫前朝,其岂非要分去半壁江山?如今宫中无人理事,便是天下大乱,惨烈不仁之事时有发生,磊氏心存仁爱,谦和平易,善待宫人,哪像旁人,尸位素餐,不知人间疾苦。”
听得皇帝出言不善,众人再不敢多话,连修嫔亦偃旗息鼓,道了句:“臣妾惶恐。”
皇帝言罢,只愤然离席,延贵妃匆匆跟上,怕是前去请罪。余者亦各怀心事,不欲多留,做鸟兽散。
在场的宫人,便稀稀拉拉向寒轩贺喜,寒轩尚如在梦中,只诺诺敷衍。举目欲寻那方才参选的熙氏,只是这茫茫夜色中,他早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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