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对垒自古有将对将的传统,然而即使身为主将的休戈有那份愿意跟人单对单的闲情逸致,南朝将领中也没有任何一人有把握能从他手里活着出来。
凌睿一身戎装,长发收成发髻挽在攀着金龙的发箍里,他扶着城墙边缘低头看去,放眼之处尽是黑压压的北原军阵,凌睿终究是有两分与生俱来的贵气,他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波澜不惊的垂眸迎上了休戈的目光。
张狂之极的北原男人衣袍敞怀肩扛马刀,站在弓箭所指的空地上,在凌睿看来只不过是猖獗贼子占山为王的架势,可偏生是这样一个不修边幅的蛮荒莽夫,却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自他身边将萧然夺走。
同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凌睿反手抽出镶着金边的剑柄,他已经是号令天下的堂堂天子,江山已是他囊中之物,区区一个萧然更是绝不可能逃出他的掌心。
守城的兵将倾数出动,休戈打眼望去倒还结结实实的吃了一惊,他是真没想到凌睿居然也有那么几分骨气敢跟他正面交战,箭矢伴着杀声排山倒海汹涌而至,他咧嘴露出一抹有些骇人的笑意,长刀一横一劈,战马长嘶划破天际,十字形的刀风横冲直撞的狠戾散去,宛若战神降临人世。
南朝的守军近乎不堪一击,休戈最初尚未反应过来,第一个觉出不妥的是海力斯,他武学不精,只能在阵中做调度传信,他将战局看得最清楚,如若萧然所言,这部分守军应该是凌睿最后的家底了,虽不至于是什么铜墙铁壁,但也绝不应该只有这么点战力。
他执刀挑开一名南朝士兵的盔甲,头盔遮掩之下是斑白如灰的鬓角,海力斯随即变了脸色,他扯着嗓子让下属仔细查看倒下的敌人尸首,撇去甲衣的掩盖,横尸在场的多是老弱病残,哪见一个南朝精锐。
几乎是与此同时,城侧的信号弹炸裂出不详的血光,休戈蓦地心口一凛,死在他倒下的士兵不过是个被临时抓来充数的寻常百姓,连刀都拿不稳就一命呜呼,凌睿所集结的精兵良将此时此刻怕是都在城侧等着萧然自投罗网。
凌睿唇角一扬已是胜券在握,他无心与休戈再次恋战,他只要抓住了萧然,无论是十余城池还是国家存亡,所有的主动权都会尽数落入他手。
天地之间的风停了,战神同修罗从来都只有一线之隔,休戈一言未发,他止了劈砍的动作,转而将长刀深深扎于地下,而即使他门户大开,挡在他眼前的南朝人也大多不敢近前。
地面的异动随即而来,半身浴血的北原男人一双眼中藏满了血光,休戈双手握紧马刀硬生生将周身气力尽数灌于刀身,黑铁铸成的神兵撕裂平坦宽广的地面,刀下亡魂的哀鸣卷着重新忽起的风声纵横肆虐在天地之间。
休戈破了乾州府的城门,地裂墙塌,霸道之极的内劲狠戾难挡,灭世的修罗黑马黑刀只身攻入万军之中,他无暇顾及擦身而过的羽箭,墨色的衣袍在血腥味十足的空气里上下纷飞,北原的军阵在一瞬间变了,海力斯与伊尔特联手整兵护他冲入城中,休戈矮身纵马,黑马如离弦的弓箭一样直入敌阵,所到之处无人能拦。
萧然一进内城便察觉到中了埋伏,他只做了一件事情,他命安格沁同他往相反的方向突围,安格沁是休戈的挚友良臣,他自知南朝伏军尽是冲他一人而来,他只需与安格沁和其他人手分开就不会牵连无辜。
乱军之中萧然杀得尽兴,一双长刀满是血水,凌睿的人领命要将他活捉,厮杀之间萧然全无顾忌,反倒是南朝军个个畏手畏脚,他知道这些将领是要以兵卒的血肉耗尽他的体力,他也明白以凌睿的手段定是要用他来把休戈算计到底。
萧然心境出其意料的平和,他想着能多杀一个是一个,多杀一人就为休戈除了一个敌手,等到他杀不动了就举刀自刎,他可以接受就这样的结局,他从休戈那得到的足够了,大半年的朝夕相处足以让他为休戈舍掉这条命。
围剿的南朝军被休戈硬生生的撕裂出一道破口,萧然在那一瞬间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死而无憾,他看着自己的爱人冲过千军万马为他浴血而来,人仰马翻的数十米,他们分立长街两头,生死之间,咫尺天涯。
萧然一跃数尺提刀斩杀冲上前来的兵士,温热的血迹溅了他满身满脸,他的气息早已凌乱不堪,血污让他披散的长发凝结成缕,他仰脸冲着休戈展颜笑开,萧然沐着血色的阳光竭力厮杀,如同断翅的鸟雀在即将坠落天际的途中还要奋力鸣出最响亮的声音。
纯黑的长刀淌满了殷红的血水,他穿过层层包夹劈裂重甲兵的盾牌,及骨的刀伤在不致命的地方淌着血,他以余光能瞥到有人护着下了城墙的凌睿蜂拥而来,他与休戈不能同时交代在这条长街上,休戈还有一个偌大的国和无数奉他为神明的臣民。
萧然向死而战,他的刀永远是最快的,他决意为休戈而死便毫无拖沓,长刀贴颈的时候他听见休戈的怒吼,那是自他们相识以来,休戈第一次这么愤怒的喊出他的名字。
破空的羽箭使得时间有那么一瞬的停滞,萧然释然赴死的瞳仁紧紧一缩,继而便是发自本能的极限反应,淌着血的右腿踩上重甲兵的盾牌,他真的在空中飞起来了,瘦削单薄的身躯在空中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飞驰而过,他顺着箭矢所指的方向倾尽全力将身子横摔过去。
重弓射出的长箭没有伤及休戈半分,萧然硬生生的在空中以身躯将羽箭拦下,乌金的箭尖穿透软甲卡进肋骨,箭矢破开皮肉的声音似乎都清晰可闻。
休戈滞了一瞬,他愣愣的伸出手去试图接住萧然,他从没有在这件事上失过手,可这次却不一样,萧然在半空中失了方向重重跌去地上,他连萧然的指尖都没有碰到,指骨所及之处只有一滩殷红的血雾。
他很快就看不见萧然了,重兵层层围堵住整个长街,萧然倒下的身体被盾牌围到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露出来,他像一只困兽一样嘶吼出声,耗尽气力的身体在一时间好像连那柄马刀都握不紧了,他发疯似的迎着南朝兵将的刀枪剑戟往上冲,银亮的铁器划破了他的面颊和胸膛,这是他一生中最惨烈的一次败仗,胜负只在转瞬之间,皆因他的轻敌自大而满盘皆输。
伊尔特与安格沁一左一右的靠着蛮力将休戈脱离战局,合围的重兵越来越多,凌睿显然不会放过将他们一并歼灭的机会,一向温文尔雅的海力斯不得不成了阵中的主将,他嘶声力竭的号令着阵脚大乱的同族将士,拼劲全力才带着冲进城中的北原军仓皇撤离。
第二十一章 故人
凌睿的母后在他幼时便死在了中宫,遗愿是想让他早早出宫立府,不受宫中其他皇子妃嫔的欺凌,老皇帝同元皇后不过是世家与皇权之间的联姻,但元皇后和母家毕竟为他尽心竭力多年,凌睿又天资极佳,像极了老皇帝小时的模样,故而也就备受宠爱。
老皇帝念及这么多年虚无缥缈的夫妻情意,破例在凌睿八岁那年就允他出宫立府,赐珠冠玉顶,封了南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王爷,自后的数十年,景王府都是都城中荣极一时的存在。
凌睿初见萧然就是二十余年前立府的时候,他外公命人为他找来了十几个孩子,每日学武学艺护他周全,萧然是最小的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明明曾被剑客提点过功夫却始终迟钝笨拙。
那日他华服衣冠的站在台阶之上负手看着,萧然被抽到与陈九对打,他只一个劲的躲闪闭战最终被陈九踹中胸口,整个人都横着飞出来摔在他脚下的台阶上。
萧然自小就有一副很好看的面容了,他很瘦小,唯独脸上有点软乎乎的肉,那时刚好是冬天,他两个腮边冻得发红,一双眸子干净澄澈,似是藏着点疼出来的泪,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男孩柔软的黑发扎在脑后,用布条松松垮垮的系着,一看就是自己扎得,凌睿莫名想起了病逝已久的母亲,他想起当年那个端庄明媚的母后在寝殿里也总是这样简单随意的束发,他趴在她肩头,手中总能摸到黑亮柔软透着清香的发丝。
他就因此多看了萧然一眼,他与负责的管教师傅约定,倘若萧然练不出来什么本事便将他收进房里留在身边,年岁尚小的凌睿尚且不懂什么旖旎情事,他只知道王公亲贵之间潜移默化的规矩,看上个娈童少年碍于身份不能自行出面,就只需让管事打点将人收进房里即可。
可萧然的武艺却练出来了,很多人告诉他萧然不能留,与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萧然心里的善念和人性一直没被磨去,他不是一柄合格的刀,更不会是一条听话的狗,但凌睿觉得这很有趣,他把萧然收在身边做贴身的影卫随从,每每略施一点恩惠就能看见萧然眼底那种惊喜又雀跃的光亮。
他对此既满意又怜悯,他用萧然做了很多事情,他曲解他对朝堂的认知和是非的辩驳,萧然一度是他最好用的一把刀,理由令人啼笑皆非又豁然开朗,萧然喜欢他,被束缚在笼中的鸟不曾高飞天际,十四岁的萧然什么都不懂,他只知道他跟在凌睿身边十年,凌睿是他的一切。
直至那一年休戈随父到南朝进贡,鸟雀被幼狼引诱着知道了外边无边无际的草原,凌睿生平的第一次危机感由此而来,他不怕自己渐渐长大的皇弟会夺去皇位,也不怕朝堂阴诡无常的滔天巨浪,他第一次感到害怕,是因为萧然在休戈身边笑得特别开心。
他命陈九同萧然搭伴去查了一个案子,他设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局,陈九暗中将萧然推下高处摔到后脑,此后萧然在府里歇了有小半年的时间,他命人往萧然的汤药里加各种各样稀奇药材模糊萧然的神智。
回到北原的休戈也曾托人寄信寄物,几个月后的一场大火烧毁了南朝都城中一个很大的信馆驿站,从那之后就很少有人敢接北原来的货物与信件,凌睿就这样用尽了手段,硬是这样将休戈从萧然的生命里生生抹去。
他算得过人却算不过天,十年的时间让他早就忘了当年那个北原的小野人叫什么,休戈当年只是以一个小随从的身份进南朝,连萧然都不知道他是北原王的独子,国境遭围的时候休戈差使臣议和求亲,他想都没想就将凌漪嫁了出去,他视北原为蛮荒之地,只当一群莽夫目光短浅,无非是想趁机讹上一笔罢了。
他和所有的祖辈一样,从未把北原放在眼里,他怎么都想不到他会失了萧然,他起先觉得是休戈将人扣下了,他放下都城那么多烂摊子将陈九派去接萧然回来,可详查之后他才知道休戈便是当年那个头发乱糟糟的小随从,而萧然是心甘情愿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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