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先换个地方,啊,换个地方我给你讲。”
‘正心’位于郑州近郊,但位置并不偏僻,开车不到十分钟,便能到达附近的集市——这地方聚集了一些工厂和村庄,自然也就有几条灯火通明的街。
“行吧,”徐以寒笑了笑,“那咱们先走。”
两人找了一家小餐馆,在乱哄哄的划拳声中,王永国吞下两口啤酒,缓缓道:“那个地方是真的邪乎啊,小徐,按我说,你们干脆就别做这个研究啦!”
“为什么?”
“嗨,我实话跟你说吧,”王永国压低声音,“你知道不?‘正心’死过人。”
徐以寒平静道:“听说过这事,好像是跳楼死的?”
“是啊,是跳楼死的,”王永国指间夹着烟,双手横竖比划了几下,“但你知道吗,‘正心’的窗户上都焊了铁丝网,每一扇都有——就怕他们想不开跳楼啊。”
徐以寒:“那他是……怎么跳下去的?”
“就是说哪,”王永国左右瞟了瞟,“铁丝网被他凿出个洞,按理说不应该,他们进‘正心’前可都搜了身的,根本不会让他们碰着锤子啊剪刀啊这类东西,后来吧,这人没了,家属就过来闹事,非说他是被人害死的。”
“为什么?他不是自.杀?”
“说不清喽,跳楼那小孩儿,脑子不太清楚,”王永国继续刚才的话,“家属就报案了,公.安.局也来了,那就查么,他凿开铁丝网总得有个工具吧?没有,就是找不着。”
“你说他脑子不清楚?”徐以寒作出惊讶的表情,“‘正心’不是戒网瘾的吗?”
“那不止,什么病都治,跳楼那个啊……”王永国眯起眼,“真是脑子不正常,一个男人,天天要穿裙子涂指甲油,愣说自己是女的!有一次教官人手不够了把我叫上去帮忙,诶,我们三个男的才把他摁住,脱他裤子的时候他就喊,‘你们别碰我我是女孩儿!’你说这不是脑子有病啊?’”
徐以寒握着啤酒瓶的手抖了一下:“为什么脱他的裤子啊?”
“通电么,像他这种人,大夫说,是因为那玩意儿不行,才会……想当女的,诶,‘正心’可是有几个这样的。”
“通电?”徐以寒的身体猛地紧绷住,“往哪儿通?”
“能往哪儿?”王永国意味深长道,“哪儿有问题就给哪儿通电,你别说,我还真见过他们的……那真的一看就有病啊,那玩意儿小得不行,跟个孩子似的……”
“哦,还有,我听大夫说,他们这是吃药吃出来的,你说哪个正常男人这么折腾自己?”
徐以寒灵魂出窍般,想起邓远的身体。
在他和邓远为数不多的几次性.事中,他们从来都是关着灯、在黑暗中进行一切。灯是徐以寒主动关的,他知道邓远因为服用药物的缘故,生.殖.器难免有些异常——他不想看,而邓远似乎也不想被他看,每次关灯,邓远都没有提出过异议。他曾在黑暗中抚摸邓远的身体,从他柔软的肩头,到隆起的胸脯,到平坦的腹部,然后他的手绕过邓远的私.处,流连在他背脊或者大腿。
现在想来,尽管他们已经做过最亲密的事,可他竟然连邓远的身体都没有完全地打量过。那么每一次,当他不动声色地关灯时,邓远在想什么呢?他会暗自希望被爱抚吗?他会一次次满怀希望又失望吗?他会难过吗?
徐以寒突然好想给邓远打个电话,哪怕不说什么。
他好想听听他的声音。
“那他为什么跳楼,你们知道吗?”徐以寒问。
“这话说的,”王永国夹起两片炒猪肝,边嚼边说,“他脑子不正常,我们哪能知道他为啥跳楼?那小孩儿也是怪可怜,家里开矿的,少说衬了五千万吧?结果呢,一得病,爹妈就把他扔过来,再也不管咯。”
“那他就这么死了?连一个知道他死因的人都没有?”
“可不吗?”
“‘正心’里那么多人,那么多医生,他还有父母亲人,就是没人知道他的死因?没人去查么?”徐以寒兀自摇头,“这不可能。”
王永国叹了口气:“其实要我说,就‘正心’这地方,正常人进去也该疯喽——我那会儿当门岗啊,我就天天听见楼里面的人又哭又喊的,有的叫爸妈,有的叫警.察……时不时就有教官把人拖下楼,罚跑圈,不跑就拿脚踹……你想想,几百号人,就天天关在那栋楼里,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这谁受得了?”
徐以寒的心脏的,有种上不来气的窒息感:“就没人报警?这是违法的——”
“这怎么报警,都是家里人骗过来的,一进门手机就被收走了,”王永国理直气壮道,“而且我听说,就是这一片儿,有个派出所所长把自己家孩子都送进‘正心’了——报.警了也没人管。”
徐以寒垂下头,久久无语。
他胸腔里像是凝了一口血,吐不出来又散不开,就那么梗在心头。他不敢想象那两个月里邓远都经历过什么,他也不敢想象,邓远和程小白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其实他都知道,他知道这个国家有着大大小小的戒网瘾中心,有着各种各样的冷血和愚昧,有着更多更多,不为人所知的受难和死亡。他也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个时代留下自己的名字,或者说,在这个人间留下自己的痕迹。
就是有一些人,他们会无声地、以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和方式,告别这个世界,像长江边无人认领的尸体,像不知为何跳楼的程小白。
这些道理他都知道,可当他亲身来到这里、亲眼看见那栋楼、亲耳听见王永国的话时,他还是恐惧得仿佛即将溺死,他想,在他还没有和邓远重逢的时候,是不是有很多个瞬间,他险些永远失去他?
又凭什么,凭什么有些人就要以那样静默的姿态离开这个世界?他们也来过、爱过、哭过,既然生命鲜活,凭什么死亡无声?不那简直不是死亡,那是被遗忘,被虐杀,被清除。
到凌晨两点半,一群穿着工作服的年轻男女涌入小餐馆,原来是附近工厂的工人下了夜班。徐以寒默然地坐在他们之中,听他们操着河南口音聊天嬉闹,一派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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