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平日就常在此处玩耍,小姑娘放了花在佛前,却也不行礼,不求拜,不向菩萨许什么愿望,嘻嘻笑着冲佛叨咕了一句什么,就又转身咚咚跑远了。
边涌澜耳力好,那孩子小声叨咕了什么,他自是听得清楚。
待一群小儿都你推我搡地跑走了,他方慢慢走出庙去,并不摘那辛夷树上开得正好的花朵,只弯身在树下拣了一朵刚落的,尚还不大萎败的木兰,执着花重新走回佛前,把那朵落花与小姑娘留下的野花摆在一处,轻声说……
他轻轻开口,与那既不求佛,也不许愿的小姑娘一般,只轻轻地对佛说:“祝你快乐。”
春日晴好,边涌澜踏着春阳走出一间野寺,却见那方才还空无一人的辛夷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位佛僧。
佛僧年纪轻轻,风尘仆仆,穿着一身再简朴不过的灰色僧衣,立在满地落花上,双手合十,抬眼看向他。
春风徐过,花影摇曳。僧人本是个平平常常,乏善可陈的面貌,却也因着那一树花影,平白沾了几分红尘颜色。
“…………”
边涌澜脚步微顿,回看了僧人一眼,并没什么同人寒暄的心思,径自往前路去了。
“…………”
走了小半个时辰,边涌澜却突然回过头,瞥了眼身后几步之人,没奈何地问道:“这位大师,你一直跟着我干吗?”
“贫僧……”僧人停步垂眸,又抬起眼,手执佛礼道,“贫僧无庙无门,四方云游,看施主也是一人,想着路上有个伴也好。”
“你们修行人,应是最不怕寂寞,”边涌澜却是笑了,回身看着他问,“大师,你的佛念到哪里去了?”
“是人非佛,便总难免寂寞,”和尚面貌普通,一双眼睛倒是长得挺好,笑意沁到眼底,便似浅溪流水,闪出粼粼波光,“施主想往何处去?贫僧自无不可。”
“……你可以,我不可以,”边涌澜转身摆手,“我跟一个和尚就伴干吗,大师且自去吧。”
话是这么说,他却也没有拔刀赶人,只是不再理身后的和尚,安步当车,默默往木兰山的方向行去。
边涌澜翻山是想抄近路,他那脚力,纵使并未提起轻功赶路,也不是寻常人跟得上的。
可这和尚跟得上——爬山涉水,他都能跟上,只是不知为何,一介出家人偏要死皮赖脸,非跟在别人身后不走。
边涌澜路过山中深涧,在河边汲了一囊水,没好气地与僧人道:“大师,你也太烦人了些,莫要以为我好说话,你再……”
只是无论好话赖话,他都没能说完——幽谷深涧,流水湍急,河上架了一座吊桥,本是方便山民来往,此刻却突然跳下一个人来。
边涌澜目力好,话未说完,身形已如电疾掠了出去,人影方才入水,便已被他捞了出来,足点急涧中的礁石借力,一个起落便回到了岸上。
“…………”
落水的是位妇人,约么四十来岁,面上十分木然,似还没回过神,既无惊吓之色,也没什么得幸被救的喜意。
她本是一心求死,被人救回来,又有什么好高兴的。
“大姐……”
边涌澜身上半湿半干,见这妇人浑身湿了个透,方欲除下外袍给她披上,又见那位明明身无长物,连包袱都未背一个的僧人,不知打哪儿取出一件僧袍来,为妇人披在了身上。
“小伙子……你现下救了我……”
妇人身披僧衣,却得不到半分空门清净,心中早打了一个死结,木然与救命恩公道:“……也是没有什么用的。”
“我大女儿,难产死了,未留下一男半女……小儿子前年成的家,想着家里穷,怕生了娃不好养活,便随他爹去城里讨个活干……”
妇人面上已无悲意,平平淡淡几句话,向恩公交待了家中惨事:“他爹惹了惹不起的人,被人打死了,他一时气不过,想为给他爹讨个公道,失手杀了人,被砍了头……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妇人的泪早已哭干,只认了命,漠然道,“他媳妇是个好孩子,不能跟着我守一辈子寡,我送她改了嫁,已了了心事,可以去了。”
“……大姐,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边涌澜说完,却听妇人道:“哪有家……我没有家了。”
话是这么说,可到底人没了,屋子还在——怕的也正是屋子还在,本是一家四口,守着一间小院,虽是清贫了些,然而一日三餐,粗茶淡饭,留下过多少欢声笑语。
“大姐,我孑然一身,没有地方可去,借你这儿暂住些日子行不行?”
“………
…”
“你不用怕被人说闲话,”边涌澜这时倒想起了跟着不走的和尚,只觉他终于派上了用场,拉过僧人道,“他也没有地方去,也得在你这儿住下。”
“怕人说闲话……”女子一路默然无话,现下却竟笑了,苦笑着摇头道,“我连活都不想活了,还怕什么闲话。”
于是边涌澜带着一个和尚,便就在这木兰山脚住了下来——妇人娘家姓姚,夫家姓李,被叫了半辈子“李家的”,如今只被这非亲非故的青年唤作,姚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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