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和怨恨消弭之际,他心中又生出很多很多恐慌。
他们都说,绍原的真身早在一次次忘川河中被铜蛇铁狗撕咬时烂掉了。能够修成三界之外的东西靠的是造化,也是功德。他被练化之初就是功德的汇聚物,所以能有现在的生命,也是靠功德织就。
继罕恍惚间想起,初见这男人时自己就觉得奇怪,这家伙命盘里除了功德什么都没有,看不出真身。
原来这人的真身就是功德。
那么,功德耗空,会怎样?元神会消散吗?那么他呢?
继罕突然想明白什么,高喝一声,立刻就要插手这场对抗。可他伤势惨重,反抗天道的念头刚一转,元神深处那种重锤之痛便又来了。
绍原厉喝:“纪晗!清醒点!”
男人声音洪亮,可是谁都能看见,他的命盘就像是倒过来的沙漏,元神飞快地流失消弭,眼见着油尽灯枯。
一百零八道天雷,一百零八道地火。最后一道天雷下来时,男人只扔出了最后一缕微弱的金光。那金光扛掉了一半的天雷,剩下半道天雷朝继罕而来,继罕还来不及躲,就被疾速冲来的男人护在了身下。
绍原本也只剩下一具人肉空壳,天雷降下,他连人形都保不住了,哀嚎一声滚在碎石堆中,划出一身淋漓的血,皮肉翻卷而开,露出森森的白骨。
与洪荒前继罕化成刺猬时在刑架上看到的那似狼似狗的东西一样,只是当时他还是半人形,如今彻底回归了兽形,连人面都保不住。
天雷地火终于停了,大地功德以千千万万年的辛劳和虔诚为继罕求来了天道的一丝不忍,求来了一线生机。
继罕瞳中血色褪去,黑眸清亮依旧,却空洞而破碎。他在一瞬间明白了男人为什么总是护着哈哈,跟他强调哈哈不是狗,原来男人的本体跟哈哈竟是同一种东西。
躺在地上的仿佛就是八十年前他刚刚睁开眼,陪在他身边呜呜叫的那只小狗崽子。
荒亘上前一步,劝止住继罕想要去触碰绍原的手,沉痛道:“他的元神已经没了,这道空壳子里是最后一点执念,你不要触碰。若是让这执念不肯消弭,他便永生永世都要被禁锢在这痛苦中。”
继罕闻言,仿佛触电一般缩回手。他的手本来已经碰到绍原身上被血沾湿的皮毛了,湿冷僵硬,没有一点活气。
荒亘轻声道:“绍原,本来叫劭塬,女娲练化他时给他起这个名,意为源自大地的功德与美好。劭塬其兽,世上仅此一只,有似狼似狗的兽身,本应顺利成型直接升为三界之外的神明。可他当年成型前遭受天帝须臾的数道重刑,伤还没养好,就又为了保下你的一丝魂魄而用尽了几乎全部的神力,沦为寻常兽类。他为了等你,誓死不入轮回,活生生又用功德把自己修成了三界之外的存在。”
老君唏嘘道:“绍先生与万物结善千千万万年,大概就是在等着这一天。他说自从救起继罕的那天起,做的一切事见的一切人都是为了等继罕苏醒,原来是这个意思。”
继罕一直都没说话。他看着倒在碎石血泊里的小兽,竟然感到如是虚幻。他甚至觉得那不是绍原,而是哈哈。
——如果真是哈哈,该有多好。哈哈也是他很爱的家伙,可是他更爱绍原。除了绍原,他不能更爱任何人、任何东西了。
兽眼缓缓闭阖,大地陡然震动,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都分崩离析掉。继罕却突然开口,问道:“现在,他死透了,执念也走了?”
荒亘说:“是。”
纪晗走近一步,眼神平静无波:“那么,我可以带他走了?”
荒亘问:“你要带这具尸体去哪?大地功德陨殁,龙脉也要重塑了,把他葬在这龙脉下吧。”
继罕却仿佛没有听见,他走上前去把那头小兽抱在了怀里。
人走了,血还没彻底凝固,粘稠湿滑地流了他一手,顺着指缝淅淅沥沥地淌到地上。
继罕转身的那一瞬,众位仙家仿佛看见他眼眶猩红。
一念可创世、转念可灭世的荒前始神,眉眼低垂,失落得如同一个没了家的孩子。
继罕走了几步,又顿下脚步。风干了他脸颊上的两滴泪,他平静而冷酷地说道:“荒亘。”
荒亘心头一颤。
继罕一字一字认真道:“你且记着。我继罕,是救世神,不该生出灭世心。但天地负我,我永不再踏入三界。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哪怕三界毁灭,万物涂炭,不要再来找我。”
“因为我,再不会相帮。”
龙脉轰隆,分崩离析的山体飞快并合,将蚩尤破碎的元神、众位神仙弥散的修为、和那融化于天地间的功德,悉数掩盖吞没。
结界消散,龙脉看上去只是人间一座寻常山。
山脚下有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是寻常人间界的短发,两鬓却垂下两道长长的头发,打着弯绕,被血污纠结住。男子身上的棉麻衫也尽是血污,怀里抱着一只死去的小兽,远看像是一只哈士奇幼犬,近看却又觉得曾是一只温顺灵气的小狼。
继罕走到山脚下,结界再往前一步就是人间。
他却突然回了个头,看向那蜿蜒巍峨的龙脉。
洪荒前他在此地路过,刑架上的劭塬奄奄一息,除却一张人脸之外,和现如今没什么区别。
兜兜转转,竟是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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