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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扶摇庄救下祁云、见他演练剑法开始,谢清迟就有了那个念头。能够有人分享他的污浊心事,借他一些陪伴与温暖聊以慰藉,谢清迟本该是满足的。但他太过通透,这暂时的慰藉仍然不足以自欺。谢清迟所利用的人越想从他这里得到,他便越能心安理得地将感情寄寓其中,也越鄙夷这个寄托者,和用这个寄托者侮辱故人的自己。这是个悖论。

到后来,他与祁云相处久了,事情就变得更复杂了。

谢清迟做那个交易,本来以为是双赢。他预想到祁云对此的愤怒与不满,他能为此提供报偿。可谢清迟未能料到的是祁云那种近乎实质的痛苦绝望。吴金飞一役,谢清迟以为祁云历经种种,已经学会权衡利弊、被世界打磨得圆滑。但祁云没有。他仍然是浑身是刺的少年。是谢清迟亲手将那些刺扎进去的。

谢清迟以那种罪恶的眼光去接触祁云、看祁云练剑,这行为不仅侮辱了他与故人的情谊,更羞辱了祁云。他每每透过祁云看见故人,都要忍受双重的痛苦与羞愧。但他又能如何呢?他已习惯痛苦。这痛苦对他而言是无可避免的,只是心上枷锁再添一副而已。

少年人太容易被捏塑。谢清迟知道他现下一不小心就会毁了祁云,因此越是相处,他越不敢妄动。祁云日渐变得脾气古怪,总是无理由地对他生气。谢清迟都由着他。他清楚这是自己的过失。

谢清迟的退让总让祁云更愤怒。但要让祁云说个道理,他却也说不出来。

谢清迟的院子依灵岩山而建,临近太湖。院子本身不大,灵岩山上却是个天然的演武场。祁云一路除却露宿时练剑,已是多时荒废了剑术,虽然时时在心中演练,却不知是否得用,抵达的当天便负着唐捐剑上了山,留那护卫程朱独自整理院子。

谢清迟说他的病乃是天寒所致,此言不假。从马车到达洛阳以南,他已好了许多,就连咳嗽也少了。他在屋里歇过半日,自认身体无恙,便走到院子里,想瞧一瞧祁云剑道进展。他问过程朱,知道祁云是上山去了,于是去寻他。

灵岩山不过一二百米高,然而南方不比北方,山上植被茂密,阻绝视线,要寻到祁云并不容易。谢清迟绕了一圈未见到人,倒看见一条山路通向山顶,循道而去,原来是一座寺院。相较寻常的江南建筑,那灵岩寺高且阔,算得上是岿然庄严。谢清迟并不信佛,只抱着观赏之心进了寺,意外在大殿之中见到了祁云的身影。

此时已是傍晚,殿内更无人声,只外头几个小沙弥在清扫落叶。谢清迟以为祁云已听到他脚步声,并不叫他,走得近了,却发现祁云一无所觉,这才意识到他心中至诚,已忘却外物。此时再退反倒不好,谢清迟干脆停在殿前,等待祁云礼佛结束。

祁云不知谢清迟到来,仍然是依例敬了香,跪在蒲团上,口中默念三个宏愿,向菩萨磕头。时移世易,此刻他与谢清迟关系同灵山寺之时大不相同,他也早决定了不去关心谢清迟之事,可在佛前,他必须对自己的心诚实,他的三个宏愿毫无更替。

祁云叩过头,起身向殿外走去,便见到谢清迟背对落日,在那处等他。他默不作声越过谢清迟,却听对方问道:“你可是许了愿?”

祁云没有说话。他想,谢清迟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的三个宏愿,有一个是专属于谢清迟的。

除却灵岩寺所在山头,灵岩山更有数小峰,半山腰以下时有采摘野菜的农人,再往上便人烟罕至,祁云择定一处偏僻的断崖,又开始日日练剑,苦修不辍。谢清迟隔日去看他一回,其余时候留在院中,似在处理事物。祁云说过不去管他,自然也没有过问。

这日,谢清迟又着程朱背着藤箱,同他一道到了祁云演练的断崖。谢清迟看过祁云演练一遍,忽然轻咦了一声。祁云已收了招,闻言便望过去,问道:“怎么?”

谢清迟蹙眉,让祁云重又连贯练下一套炼心洗身剑。祁云不明其意,依言做了,这回谢清迟没有再说什么。原来,谢清迟在祁云头一遍演练中,竟看出了一些炼心洗身剑的剑意中未有的锐气,再看一遍,却又没有了。

谢清迟心中疑惑,更专注地观看祁云演练。因生病与赶路,他之前有月余未见祁云练剑,此次细细看下来,只觉得祁云剑招虽准,剑意却时对时不对。

也是当然,顾友青与祁云境遇不同,性格亦是迥异。谢清迟该感叹的不是这剑意差别,反倒该是祁云能将这一套炼心洗身剑学通。便是屡遭磨难,脱胎换骨,毕竟祁云年轻,能体悟到顾友青当时愤恨无奈之心境与破而后立的剑意,已是不易。

谢清迟不愿去想,祁云的体悟是否也一些,正是来源于他。

顾友青后期将炼心洗身剑练得炉火纯青,在中原难逢敌手。但毕竟个人天资环境不同,世上没有普适的武功,谢清迟心中难定祁云这点变动好是不好,思忖片刻,干脆于藤箱中取了长剑,要与祁云过招。

祁云也好久不知自己进境,见谢清迟主动邀战,持剑便迎了上去。

谢清迟自己也练过这炼心洗身剑,知道这剑法厉害之处乃是在剑势运起后一剑强似一剑的滂湃剑意。他平时只关注祁云进度,多是与他按部就班地对招,此次却是想看看祁云这般变化剑意后极限何在,不可让他顺利将后招使出,因此起手便与祁云拼起了快剑。

谢清迟使的是一把寻常青锋剑,叮叮当当数次交锋,竟被祁云的唐捐剑绞断。谢清迟一仰头避过斜飞的断刃,不退反进,持着半截剑就逼近了祁云身前。一寸短一寸险,谢清迟出剑更快,祁云几乎看不清那柄断剑的走向,只凭着直觉与风声去接。此时他已无法使出完整的剑招,只在剑身腾挪间依照这一年训练的炼心洗身剑之剑势一次次挥出基本的抹、挑、刺、挡、劈。

谢清迟越战越心惊。祁云被逼得不拘泥于剑招而出剑,竟是剑气纵横,隐隐有风雷之势。原本谢清迟体弱乏力,不能久战,此刻被祁云的极限反击激出了斗志,反倒又踏前一步,断剑剑势一变,飘忽鬼魅,不能预测。

此时二人距离太近,便是断剑也只有攻击余地,难以回防。祁云的唐捐剑已经跟不上谢清迟的攻击,手臂胸口均被划伤。痛感与血腥气令祁云危机意识大增,忽然将剑一抛,徒手一掌拍在谢清迟肩上,借势倒飞两米,接住了落下的唐捐剑。他不及细看,听耳后风声知道谢清迟又追近距离,握住剑柄反手便是一刺。这次剑上传来的触感却不似被断剑挡住,剑尖被阻又继续前刺,是刺入了人体之中。

祁云此刻才完全地回过身,定睛一看,唐捐剑正刺在谢清迟胸口,已没入半寸。他急急撤力,又不敢拔剑,呼吸一窒。谢清迟倒退半步,跌坐在地上。见祁云慌乱,他只是摆手笑笑,道:“无碍的。你去藤箱中取一些白布来。”

岂能是无碍的?谢清迟原本就有咳嗽之症,定然是肺里不好,方才唐捐剑刺中的可正是谢清迟左肺。祁云双手攥拳,遏制住颤抖,依谢清迟所言自藤箱中翻出新鲜绢布裹在他伤口上,停顿片刻,一咬牙,将唐捐剑拔了下来。

绢布立即被染上一片深红。

祁云骈指替谢清迟点上止血的穴道。许是他表情太狰狞,谢清迟作为被刺伤的人,反而安慰起祁云来:“我伤势不重,祁少侠勿忧,倒是该高兴才是。你方才剑意锐而不疏,若能精炼,将来大有可为。”

祁云听了个称呼就生起气来,连带着之前的愧疚也尽数转化为愤怒,却不知道是针对谁的。谢清迟竟说他该高兴?他?为了成功用剑刺伤了谢清迟而高兴?

真是疯子。

祁云恨不得立即拂袖而去。但侍卫程朱将谢清迟的藤箱背上来后便下山采买去了,此刻断崖上别无他人。他若离开,谢清迟九成九会稍作休息便离开,却也有那丁点的可能,会遇上什么意外,又受着伤,陷入险境里。

谢清迟是个疯子,他怕也是个傻子。

祁云原地转了一圈,又回到谢清迟面前,低声道:“闭嘴。”

谢清迟为他这不客气的说法吃了一惊,祁云却不作解释。他俯身将谢清迟背在身上,一手捞起藤箱,沉默地向山下走去。

第15章 十五·归人

十五·归人

此后半个月,祁云没有再要求与谢清迟比试过。他自己也隐隐察觉剑意上的不同,每日花在练剑上的时间越来越多,试图在练习与思考中取得一些突破——虽然现在,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想要的突破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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