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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在这里中断,在视线里留下一片沙沙作响的躁点。真嗣仍旧望着这片闪动的破碎的黑白色,透过屏幕看着过去。美里带来的录像带并不完整,断断续续的记录有太多缺失,却已经足够拼凑起那个白发少年的形貌。他仿佛重新站在了真嗣面前,吵吵嚷嚷的,眼睛里带着星辰。

真嗣站起来,关掉了录像。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光线透过窗帘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灰尘,阳光后面,是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的黑色大提琴箱。真嗣打开了它。

温暖的木褐色躺在细腻的红色天鹅绒中间,像在等待着真嗣。真嗣把琴在椅子脚上固定好,琴颈靠着肩膀,真嗣靠着琴,耳朵贴在琴弦上。

不知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说,大提琴是最温柔可靠的情人。木质的琴身天然有些温暖,指尖游走其上时有种触摸爱人的错觉。薰将这把琴送给了真嗣。他把琴寄到明日香那里,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但他却吝于亲口告诉真嗣,而是经由他人之手、他人之口将它送到真嗣手上。真嗣不知道他有没有留下遗言,但这把琴、还有那围裙、香水、磁带、信,全都是他留给自己的东西。

不多不少,正好控制在真嗣不能再更多地了解他、更接近他的范围。

琴是不会说话的,终究只是个工具。真嗣没有演奏的欲望,演奏的欲望是表达的欲望,真嗣对薰已经不在的这个世界,已经没什么可以表达了。只是,当琴这样靠着身体的时候,就仿佛仍能感受到那人的温暖,就仿佛他还在用略带悲伤和失望地神情斥责自己的不专注一般。

真嗣再也不能和他一同合奏了。那次不愉快的不了了之就是最后了。可是,在回想着他们的这第一次冲突时,真嗣却并不感到后悔。薰只要在回忆里出现,这就足够了。非要说后悔,大概也只是想到他未完成心愿的遗憾,心里蓦然的刺痛罢了。

真嗣并不感觉有多么悲伤。

那时候,他给真嗣又留下了一个难题——不管真嗣承不承认他是渚薰,都表现出讨厌他的举动。真嗣不明白自己如此拒斥他的真正意味,他更不可能懂得人类情感的复杂。那复杂是,就算如何说着讨厌、如何表现出排斥,真嗣也会看他在电视上的演奏,看报纸上有关他的报道。对从来不关心专业之外的事情的真嗣来说,这已经算得上不平常。

虽然,真嗣之前也一次都没有应他的约,却还是看了他的演奏会。他演奏时的模样,和当时他们在废墟里第一次见面时没什么不同。他那样专注而投入,笼罩着薄薄的光晕,世界在他身边停驻,只留下音乐在倾述。

真嗣是不讨厌那样的他的。

他们相隔那么远,却并未真正断过联系。至少,他有他的信,真嗣有真嗣的关注。在NERV里,默默注视的是他的眼睛;离开NERV后,默默注视的是真嗣的眼睛。他的投入有了回报,只是真嗣甚至没机会告诉他。一开始,也没有这个打算。

如果能告诉他,自己一直在看他的演奏会,就算没有去现场,他也一定会高兴得不能自已吧。他毫无忧虑的笑起来的时候,连周围的空气都染上温暖快乐的味道。

真嗣是不讨厌这样的他的。

第一次见面时,他随手就弹出了在路边听到的欢乐颂。那个时候,他大概还不能理解音乐传达之物,技巧虽算得上漂亮,却缺乏感情的深度。等真嗣再次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演奏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演奏早已脱去了幼稚的单纯模仿,饱含感情,真嗣瞪着惊讶的眼睛,移不开视线,就这样看完了他的整场独奏会。

真嗣这才知道他还活着。那场惨绝人寰的浩劫过去之后,真嗣一直处在类似人格解离的状态中,感受不到自己的感情,也感受不到他人的感情。NERV时期薰消失过两次。第一次,真嗣察觉他好多次没出现在自己下了EVA后的视线里,还去找美里问过他的去向。美里不知道,让真嗣去找赤木,真嗣去到赤木那里,赤木也不在。真嗣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站了很久,最后,还是像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再也没有问过薰的下落。

第二次,就是薰真正离开NERV的那次,和他第一次消失时同样,真嗣发现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离开多久了。只是,那次,真嗣没有再找过他。两人的再次有所联系是隔了几年后的事,真嗣收到他寄来的信,再过了一两年,看到了屏幕上演奏的他。那一瞬间,真嗣有种他似乎又回来了的感觉。

只要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就足够真嗣获得那么一点点的心安。

又怎么可能真的讨厌他。

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对真嗣来说变得那样重要。但真嗣自己没察觉,他更不可能知道。再遇之后的手足无措,也许,对两人来说皆是如此。

手指顺着琴弦一路下滑,顿了顿,真嗣抬起了靠在琴上的脑袋,眯着眼望着地上的录像带。半晌,真嗣拿起琴弓,上松香,开始调音。

美里听到琴声的时候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她放下了手里的咖啡杯,走到真嗣房门前,却不敢敲门。琴声从门后流出,刚开始断断续续地不太顺畅,很快就开始悠扬地流畅起来了。

早饭时真嗣的举动已经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她甚至产生过和医生联系的念头。可她还是受不了让真嗣受苦,更不敢想象从医生那会得到怎样可怕的消息,终究还是向内心的懦弱低头。自从失去加持之后,她有时候变得不那么坚强,更加害怕失去了。

她在琴声中犹豫着伸出手敲了敲门,琴声没有停,却带来真嗣的声音:“没关系,进来吧。”

美里打开门走进去,真嗣坐在窗边,透过窗帘的朦胧阳光一半落在他身上,另一半则是暗沉的阴影。他拉琴的样子十分专注,似乎带着谁的影子。

怕打扰了这幅画面般,美里谨慎地移动脚步来到真嗣身边,缓缓开口:“……很好听的曲子,是什么曲子?”

“圣桑的天鹅。”

真嗣答。青年特有的细长有力的手指在琴弦上跳动,仿佛在弹奏阳光。

“可是,现在并不完整。”

他加上一句。美里问:“什么不完整?”

“缺少钢琴伴奏。你看,大提是天鹅的舞动,钢琴是倒映天鹅的水。可是水在哪里?”

明白他话中所指,美里没有接话。

一曲终了,他放下琴弓,叹气:“很久没碰琴,果然生疏了。”

美里踟蹰了几秒,说:“我觉得已经拉得很好了。”

“不够,这配不上他。”说着,真嗣又重新架上琴弓,拉响了琴弦。

他专注在琴声中,像在抱着情人,眉眼充满眷恋。美里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仿佛动一动都会破坏了这完整的空气,打断真嗣的演奏。

最后,在曲子再次结束的瞬息,美里逃似的离开了真嗣的房间。房门没有关,美里站在客厅里,还能看见真嗣的身影。那身影笼罩着阳光,不知是因为秋日的凉气还是别的什么,显得寂寞而伤感。像美里这样的女人,失去了爱人之后可以喝酒,购物,甚至大闹一场来排解心中的痛苦,可是真嗣不能。

黑发的青年总是紧紧禁锢着自己的心。他越是想要掩埋和无视他内心的悲伤,那痛苦就日益浮现在他的眼睛里。美里不敢去看那双眼睛。

在去找源堂拿当年NERV的影像资料时,她一如既往吃了闭门羹。直到她说出了真嗣的状况,源堂才把本该销毁的录像带给了她。美里不知道源堂为何私自留着这些东西,但现在美里却禁不住想,那是因为源堂想毁掉真嗣,想让真嗣步上他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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