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傍晚时分,天际最后一抹斜红流淌着渗入柏油路面,他却披着一身流霞,在SD体育馆门前徘徊了近两个小时,几乎要将手中门票攥出汗水来。
彼时他立在往来人潮所不及的角落,周身的血液沸腾着,每一寸肌肉每一分骨骼都在欢呼雀跃。可是,他胸腔之中那颗跳动着的心脏,分明在颤栗着,被无端涌上的、无边无际、不知应名之为“恐惧”抑或是“紧张”的浪潮迫得一片沉重窒闷。
只要远远看一眼就好。
买票的时候,他曾不断地对自己这样重复着。
可是等到他确确实实地站在场馆门口时,他却发现,他竟难以将脚步再向前挪移一分。
孙哲平,你在害怕什么?
回家的路上,孙哲平忍不住这样问自己。
车轮循环往复地碾压着街两旁路灯不断拉长缩短的影子,地上最后一丝残存流霞和着那些影子被一同绞进车轮里,再吐出时,只被拼成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微笑来。
似乎身旁一切都在无声地嘲讽着他,告诉他、无论他在人前显得再如何张狂与豁达,可在面对张佳乐的时候,他永远都只是一个怯懦软弱的普通人。
孙哲平叹了一口气。他抱着双臂,立在黑暗之中,电视机屏幕发出的光芒只够映亮他的脸。
他不知自己是害怕看到他夺冠后光芒夺目的样子而自惭形秽、明白自己与他终究愈行愈远再不能企及,还是在害怕看到他又一次与冠军失之交臂,害怕自己无法自抑地去揣度他的心思,害怕体察到他的伤口与绝望后、那疼痛将裹挟着排山倒海的愧意和酸涩,迫得他呼吸不能。
他发现,他竟然在害怕着张佳乐身上会出现的任何一种可能。
胸腔内一片嘈杂鼓噪,故而纵然此刻屋内陪伴着他的只有沉寂的黑暗,可对着电视屏幕,他依旧无法坦然地将那种将他的心脏磨得痛痒难耐的莫名情愫、以“情怯”亦或是其它他所不愿承认的软弱词汇命名。
电视被关闭了音量,没有人群的欢呼声与解说亢奋的祝贺来打破这一室沉默。于是,他的那一声低低的苦笑落在地上,便显得格外刺耳。
这是,第四次了。
孙哲平盯着电视屏幕,时光随着月光一同无声地流淌在他脚下。
他也不知时光快慢,只是看着被导播一遍遍重复播出的精彩击杀动作集锦,他却始终无法将那一口压迫着他心脏的苦闷轻叹出口。直到屏幕中的画面切到霸图的赛后媒体招待会上,他才恍然回神,一把抓起遥控板解除了静音——
“……这种事,我不是早就应该习惯的吗?”
打破这一夜的沉默,落入孙哲平耳中的,赫然是张佳乐的那句带了两分笑意的话。
“啪嗒”一声,孙哲平手中的遥控板落在了地上。可他没有去捡,只静静地听着电视中沉默背景里连成一片浪潮的快门声音。
无数的闪光灯在台下记者席中闪烁得如一片星海。
台上的张佳乐笑着,在那不断向他投来的四面八方的刺目的、几乎能将人的皮肉全部剥离而露出森森白骨的白色炫光中,笑得却看不出一丝虚假。
可是没有人能如他一般笑得出来。
除了孙哲平。
“你这家伙,一点没变。”他摇摇头,胸膛随着他低低的笑轻颤起来。弯腰捡起躺在冰冷地砖上的遥控器,他顺势盘腿坐在了冰冷地砖上,撑着膝盖,对着电视里张佳乐的那张脸看了许久,倏尔无奈笑道:“你这个样子,倒显得上次是我自作主张。”
他早就该知道。
张佳乐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去放下任何他所愿意背负的东西。
他那日在网游中凭着一时激涌的热血所做出的、自以为是的劝诫,在此时的他自己看来,竟更似是对自己这几年的逃避所做出的自我开脱。
他知道张佳乐依旧难过着。
但张佳乐也在笑着,许诺着一个“一如既往的未来”。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资格一遍遍去揭开心口那道一直痊愈不了的伤口、在鲜血喷涌的时候再放任自己心头的愧疚一波波将他吞噬得尸骨无存。
可是,那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甚至不能被他刻意上翘的嘴角提出心口的,依旧是那一股莫名的难过。
他从没有一刻,这样后悔着他没有在四年之前的那一晚,再多给这个倔强的家伙一个拥抱、一个亲吻。
就算知道那对于任何人和事物都不会有什么改变,但他还是忍不住地想,如果呢?
如果呢?
如果自己没有离开,哪怕放弃了仅存的自尊,却选择了依旧留在他身边、看着他向着他的梦想一点一点飞得更高、离自己更远……
可是张佳乐需要这样的如果么?
或许,这样的“如果”能换来的只是他写满酸楚的眼吧。
胸口有骤然而起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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