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园中昔日的邻居同伴,如今他们都挺直了腰板儿努力在众神面前展示自己的芬芳与美丽,我心中羡慕不已。
又是数个春秋,花开花谢,旁人的枝桠上皆挂满了桃子,我仍无半点儿开花的迹象。
这日,王母娘娘命红橙黄绿青蓝紫七位仙娥组织了一场蟠桃会,诚邀仙界诸仙以及下界有些名望的散仙修士进入瑶池仙境,喝琼浆,品玉露,观美景,尝仙桃。
每人从瑶池离开时不忘来一趟蟠桃园,在我身下转个几圈,“咦?”一声,道:“这棵树究竟行不行啊?这都一万八千年了仍没个动静,当日玉帝种下它时,真的说过“日后三界有难,要依仗一棵树来渡劫”这种话?”
一位地仙摇摇头:“种树时小神也在场,玉帝的话不是这么说的。而且自树种下后,他老人家也没再来过,许是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不见得真的对这棵树另眼相待。”
“三人成虎以讹传讹,应该是大家在口口相传之间把这棵树的形象过于美化了。不就是一棵歪脖树嘛,像凡间,每个村子的村口都会有一棵和这差不多的歪脖树啊,没什么好稀奇的。”
“也是,蟠桃园嘛,这么多棵树,多它一棵不多,少它一棵也不少,之前我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窍了,竟然把一棵连花都不会开的歪脖树当神仙一样供奉,脑子被张果老的驴踢了不是?”
这些神仙叽里咕噜一番议论,三言两语之间,本仙君就从“灵桃仙”被打回了原形——
一棵连花都开不了的百无是处的歪脖树。
自此以后,再没有小仙娥来为我浇水施肥,那位叫做“吴刚”的莽汉也没再出现,那些曾敬我如天神的地仙灵怪皆对我嗤之以鼻,便是旁边几棵有了灵识与我关系不错的桃树也开始一早一晚对我奚落一番,更有甚者,不知是哪几位仙家圈养的金丝雀从笼中飞出,结伴在我头上搭窝拉屎。
后来,不知怎地,凡界一些鸟儿听说蟠桃园有这么一棵不会开花专供鸟儿拉屎的树,也纷纷大着胆子飞到五重天,以在我头上留下些属于自己的“气息”为荣。
再后来,有一名三只眼睛的小男孩抱了一只小狗的尸体来,在我树根处挖了个坑,边挖边抽抽搭搭道:“听说凡间的小孩子,心爱的小猫小狗死了,都会埋在村头的歪脖树下。虽然蟠桃园不是村口,但你好歹是棵歪脖树啊。我把哮天埋你这里了,希望它来世能托生个好人家,重新修炼,位列仙班,到时,我还和此生一样疼它宠它。”
本仙君茫茫然,不解为何短短数日,自己的生活和地位会发生如此急流而下的变化。
那时我是有些害怕的,甚至开始想念自己在混沌境的日子。
虽说混沌境终日昏暗,也孤寂得很,但至少日子清淡,不用我费心去应付这些根本就不懂得的人、事、物,也不用担心被旁人欺负,甚至连凡界飞上来的一只小家雀儿都敢在我头上拉屎。
我也不得不信了,朽木终究是朽木,当不了栋梁,歪脖树只能是歪脖树,无论被别人捧得多高,依然无法真正“高大伟岸”,可笑我还曾为了证明自己与众不同而努力汲取养分吸纳日月精华。
我的确与众不同,人家三千年一开花一结果叫做“大器晚成”,我数万年没什么动静,就只能是“一无是处”了。想到此处,我终日郁郁寡欢,对月垂泪;黯然神伤,日渐消瘦。
这一恍,就又是九千年一道轮回,蟠桃会会期将近。
自从意识到自己不会开花结果后,这些年,我最怕的就是“游园会”与“蟠桃会”。因为每到此时,少不了有人对我一番嘲笑,说什么‘树中龙凤、桃中翡翠也不过如此,不会开发结果也就罢了,长得还丑,歪歪扭扭,树却没有树的样子’。
我听着,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拼命往下低头。可惜脖子长得不直溜儿,想低头都做不到。我心里委屈得紧,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转儿,直到头顶一个鸟窝里传来雏鸟的啼鸣,接着那小东西一泡热尿洒出来,我也忍不住张嘴“哇——”一声哭了出来。
我哭得眼泪飞飙,肩膀耸动。
众仙惊道:“哎哟哟,这棵树怎么突然晃这么厉害?树枝上还沁出水来了,是露水吗?”
滚犊子的露水!那是小爷的眼泪好嘛!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古板的老神仙自然无法相信,我只是一棵连普通桃树都比不上的歪脖树,未曾修行过半日,却会哭会难过。莫说他们不信,我自个儿瞅着自个儿狂飙的眼泪,也唬了一跳。
“呵——”
正在我懵懂得盯着自己的一颗泪珠发呆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声低笑。那人声音煞是好听,以至于让我自动忽略了其中的一点点嘲弄与调笑。
不知何时,在那群白衣与白胡子一起飘飘的老神仙中,出现了一名身穿红色衣裳的男子。
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比之前那个光着头的和尚金蝉子还要好看千倍百倍,可惜我没上过学堂形容词匮乏,形容不出他之一二,只知那人金发微鬈,烈衣如火,带着赤金的护额,一双金眸里是睥睨天下的桀骜与骄傲,让人不敢直视。
偏偏我却傻傻直视了,盯着他呆呆看了半天,听身边人极客气恭顺地唤他“大圣”。后来几日我才知道,他是新上天的神官,姓孙,名悟空,号齐天大圣,是看守天马的“弼马温”。
那大圣抬起右手,我看到他修长的指骨,骨节根根分明,指尖干净,温度微凉,轻轻抚上我的一根枝桠,拭走了上面的一颗泪珠。
“大圣爷,您要采集露珠么?”一位很有眼力见的地仙笑眯眯道:“这棵树不中用,几万年了就没开过花,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您如果想要仙露,去旁边几棵树上采吧,花瓣上的露珠更香甜不是?”
“是么?”那人勾起唇角,笑容极为放肆,便是什么都瞧不进眼中。他凝视着指尖的水珠,突然将指尖送到唇边,将那滴泪吮入口中。
我打了个不小的寒战,树干里有什么在“怦怦”直跳,紧张地盯着他如染朱一般的红唇,也不知自己到底在紧张个什么。
良久,他蹙眉,轻飘飘道:“你说的对,这滴露,苦的。”说着他微微抬头,望着我长得畸形的脖子,眉头拧得更紧:“这树,长得也丑。”
“……”我半张着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哗哗”又流了出来。
“是吧是吧。”地仙笑得更开,“大圣,您就别管这棵歪脖树了,去尝尝旁边几颗花瓣上结出的仙露吧,肯定比这棵好喝。”
“……”那人却没动,直到我委屈得挤出越来越多的“金豆豆”,他才笑了,道:“丑是丑了些,模样还算可爱。”
话毕,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一跃,轻轻松松坐在了我歪歪扭扭地那根树杈上,靠着我的肩膀,惬意地枕着自己的手臂,翘起二郎腿。
我一时没有准备,受不住他的重量,“咔嚓”一声胳膊险些脱臼。那人听到了,不动声色地施了个轻身之法,看似压着我的胳膊,但实际上已经没有多少力道了。
“啊哈——”他懒懒打了个呵欠,冲下面摆摆手,笑道:“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吧,俺老孙走得累了,想在这棵树上,歇歇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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