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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见到Raspail之后,这种想法就自然而然地烟消云散了 —— 刚开始,这位乐手和他的其他病患并没有特别多的不同,他只是热爱哭诉一些忧伤又琐碎的往事:对他漠不关心的父母,势利俗气的亲戚,糟糕的中学生活,Curtis的激烈竞争和随处可见的排挤;再后来他开始控诉乐团里的乌烟瘴气和各种不公,并拐弯抹角地谈论起他各式各样的短期伴侣;最终,在他对Lecter博士寄予了完全的信任与热爱之后,他开始畅所欲言、生冷不忌,自此,心理咨询就成了一场场怪癖展示会 —— 现在可好,他甚至带来了他泡在瓶子里的分体爱侣。

“Lecter医生,你看,这是我给他的情人节礼物。”那多愁善感的男人从胸袋里掏出一块小手绢,在眼角上擦了擦,然后拿出一本精心装饰、封面上粘着情人节字样的相册,“都是我们之前的相片,看着就让人想要掉泪,现在好日子结束了,什么都没有了。”男人抱着装有头颅的玻璃瓶低声啜泣了一会,又将嘴唇贴在玻璃上沉痛地献上一吻。

—— 这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低俗版本的莎乐美和施洗约翰,俗烂粗笨的语言是蹦跳着拙劣模仿七重纱舞的丑妇,而粗野的施洗约翰的头颅则被盛放在速食店的塑料餐盘上任她欲所欲求。

小牛胸腺,猪血肠,普罗旺斯炖菜还是杂烩炖菜?如果是后者,还需要质量良好的胰脏、鹅肝、蘑菇和白块菌。

对面的哭泣声渐渐在Lecter耳边消失了,空气震颤着,托起潮湿大地和蔓生植物的气息,目光织成漫步的主题,这虚假的乌托邦式的视野,巡梭在博施的尘世乐园 [2] 中,在那里,膨胀的艳色水果已开始溃烂,天真无知的人们在鸟兽的背上翻腾跳跃,那些贪求渴爱、觊觎温暖的念头汇聚成一首散发着腥气的金牛犊之歌 —— 他已经开始筹划起下一次的飨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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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t in Arcadia ego, ego在此处指代死神

[2] 即Hieronymus Bosch魔幻主题的三联画

第八章

VIII.

*

有时候人们并不认识梦中出现的人。他们像是在心灵的站台上偶尔路过的陌生人,从一个梦境奔向另一个梦境。Will Graham从一个梦里醒来,昏昏沉沉,而天还漆黑着,他的手指顺着手臂触到肩膀,感觉到那里肌肉僵硬 —— 他常这样在夜里醒来,带着之前做过的模糊的梦,躺着,期盼着天快点转亮。

他想着梦中出现的人们,试图回想起他们的眼睛。在那个梦里,到处都是暗沉的,一切都被浓重的阴影拖拽着向下沉潜,直到深入土壤之中,它属于一个快要被忘却的地方,那里天色昏暗,街道狭长,人们的交谈犹如梦呓,而他则步履匆匆。

睡前他靠在枕头上,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WPIK TV和周日晚间新闻上,“FBI用幽灵特别探员和食人魔交易”,他们一同不惜余力地推送着耸动的标题,当然那其中也少不了他的老冤家Tattle Crime,失去Freddie Lounds之后它似乎仍然被搞得有声有色,这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一种普世价值观背后的悲哀 —— 就算你努力工作到被凶手绑在祖母的老轮椅上一路烧死,明天的太阳也仍然会照常升起。在那些新闻上,他突然有些认不出自己。

他就这样躺在狭小的旅馆房间里等待着天明,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从漆黑一片到被一窄条微弱的日光切割开来,房间里的石英钟走完了电,静悄悄地指向一个固定的时间,而他的手表则放得很远。

Alana Bloom在中午准时到来,在这之前她从芝加哥给他打电话,“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她说,“也许我们可以见一见。”他听不出她的语气,只觉得她像一封落在海水里的信,轮廓清晰可辨,而内容却已被浸泡得模糊不清。

他拉开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扶手椅,挪开上面的书和杂物好让她坐下,“孤筏重洋,”她看了一眼标题,“这选择非常特别。”

“不是我的书,”他局促起来,“不知道谁把它忘在旅店的房间里,我偶尔翻开来看看。”

“不管是谁的,其中的勇气和力量是不变的。”说话时,她的嗓音和神情并没有变化,像往常一样,她带着一丝忧虑的神色微笑,轻微地眯起蓝色的眼睛。

他觉得她不再是电视转播上的样子了,而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时光里,就好像她把过去也一同带进了这个房间里,那对他来说也许并不是一个更加合适的时光,但却让人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它是一种隐秘的时间,平时只沉潜在深海中,有时突然出现,就像是用刀子划开厚重的时间的织物,每一个伤口都随之敞开了,之前的时间从那些缝隙中流淌出来。

“我准备离开芝加哥。”她说,“去Pieter Baan Centrum —— 一间研究所,在荷兰。”

“你会住在哪里?”他猜自己大概问了个傻问题。

“某一间房子里,也许能从窗户里望见乌得勒支钟楼。”

“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是啊。我也从来没有。”她停了停,“也许这次,我离开的又不是时候。”

“总有这样那样的事,人们不由自主。”

“Will,我想要告诉你,”她凝视着他的眼睛,“我曾说出于友情 ,我禁止自己去观察你,其实原因并非如此 —— 也许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 —— 把好奇心限制在合理边界的,是我的恐惧。那恐惧并不是针对于你,我猜,那只是针对于一切的无常和未定。”

这就像是站在舞台上说着早已写好的台词,一开始一切都像是无心之言,但是却有一句话一语中的,让人看到了那隐秘的帷幕的轮廓,他从她的话中第一次得知一个缘由,又或者他早就已经知道了。

他还想要问她将要离开多久,是一阵子,还是更长时间,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而只是安静地听她继续讲下去,然后,几乎是突然地,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在这片宁静里,他看到她站在门边露出告别的表情,然后这表情在转变中凝固起来,只剩下一个不真切的微笑。

门关上了。

*

他再次来到巴尔的摩州立精神犯罪医院,门在他面前打开,不变的走廊向前延伸着,通往那个不变的囚室,以这里为起点,他把巨石不间歇地推上山顶、将孤舟一次次掷向未知的命运。他看到了极少有人能看到的景色,那是在山顶上俯视一望无垠的平原、在海面上仰望着湛蓝色的天空时所产生的自由,有时它来自反抗的清醒,有时又来自坦然的面对和穷尽可能的宽容。

—— 即使美景将逝,而沉重的苦役又会随之到来。

“你身上有恐惧的味道,”他曾经的导师坐在书桌后头,手指交叠着,前臂下压着一张空白的纸,像是正准备要画下什么东西。“人类最古老的情感就是恐惧,而信仰由此诞生,下午好,Will Graham。”

“下午好,Lecter博士。”

“我可不太好,你来之前才不久,一只壁虎打断了我的思想 —— 就好像是它故意在屋檐上等待着一个观察月亮轨道的人经过,好让它对着往下拉屎。[1]”

“抱歉?”

“是Chilton,”Lecter瞥了他一眼,嘴角向下,露出一个仿佛精心设计过的、假装出来的不满表情,“他在大厅里安了一台电视,定死一个宗教频道来回播放,你一走他们又会继续这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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