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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者,”他不解地望着,“你这样再三叮嘱我,必然是很严重的事了。不过你能更仔细地告诉我,那究竟是什么吗?”

金孔雀的羽翼如同要融进云里,将空荡的天际染如火烧。他叹息一般说:“弁袭君,我只能说,你要小心,不要被情所误。”

他仰着脸道:“可是,情也有许多种,若说亲情,那我亦有一个妹妹,若不是为了治疗她,我也不会进入这片山里,更不会遇到你了。”

“情有多种,但若执着得深了,却都成了迷障。弁袭君,你如今尚未经历,自然不能彻底明白,只愿你遭逢之时,也能想想我的提醒……”

仙者的声音在空落的山谷中回荡,那刺目的彤云在他的羽翼下逐渐旋转起来,托着金色孔雀升腾翔舞。云海如同被破开的浪潮,温顺地显露出底下苍色的穹宇,迎接着属于天空的瑞鸟回转。

就在仙者即将彻底消失的时候,弁袭君突然冲上几步,用最大的声音朝那方向拼命喊道:“仙者!——”

他这样嘶声力竭地喊着:“你劝我莫要执着,那你为什么不肯回到你的故乡去呢?”

他拼尽全力的喊叫在四处飘荡开来,伴随着山中呼啸的风声。枝上的雪被吹落了,那蜜蜡似的金色积雪扑落在地上,似乎也渐渐地融化了。

弁袭君僵硬地站在原地,只听见风声回旋,呼呼的,吹得他的衣袖猎猎响动。过了许久,他才听见从那云层上,似乎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声。

人总是要偏执于某些事物,即便满心凄苦,亦难以舍弃。他是如此,那位仙者也不能免俗,从那时起,他似乎就对自己的命运,隐隐地认识到了。

后来,在他看见杜舞雩的时候,他更如同有所领悟。杜舞雩撕开血布的动作,为他划出了一道明光,让他下意识地追寻着,却跌进了不见天日的暗影里。他明明不曾忘记金孔雀的话,但当他置身其中,已全然不能自控。

他如走在一条深而狭窄的谷里,不知前方是否有路,却只能踽踽而行,由不得他回头。就像现在,风雨扑面,满身萧索,而除了坚持着向前,他已不知该往何处走。

立在湖海中的驭风岛,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小径上黄芦青茅四处横斜,被雨打得沙沙作响。水泽中滋养出来的草木总是繁盛而柔软,也如承受不起这霏霏落落,弯折了脊梁,或径直被敲进湿润的泥土里。

弁袭君的鞋履踩踏了上去。那绣纹美丽的锦缎洇满了水,浮动着晦暗的泽光。而在他繁丽的袍裾上,浓绿色的孔雀羽正湿漉漉地黏垂着,沾成一片,那些闪闪烁烁的眼点被浸泡着,一些雨顺着纤细的毫丝,汇成颤颤欲坠的水滴,将落未落的,又被他用手指毫不留意地拭去了。

他像一只在雨中犹然展翅的鸟,精疲力竭,却不肯停歇。濡湿的衣料裹在身上,沉如锁链,弁袭君四顾盼望,仰起脸来,裹挟着雨粒的风便吹进他的眸中,他周身雀羽的眼点都在滴水,宛若被席卷的密雨逼得不住流泪。

他顺着小径慢慢地走上去,到了顶上,又一步步地踏向那座凉亭。泥地上留着他的足印,是十分固执的笔直痕迹,刀痕似的,在亭边的石阶止住了。弁袭君蹲下身来,数片衣裾铺展在地面上,不顾沾染泥水,像舒展的雀屏,他用手在土中抠挖着,仔细而耐心,渐渐掘出埋在其中的东西。

土壤里露出一截光泽暗淡的剑刃,被弁袭君的手擦拭着,被雨水冲洗着,似乎又能够变得明亮起来。弁袭君似是舒了口气,他如同一只挖掘着储粮的动物,稍稍用力,将那两截断剑从土里抽出。他的动作带出了不少土块,混着断裂的草根,他将上面的泥泞用手指细细拂去,断剑转动,雨水顺着锋刃淌出一道刺目的锐光,再沉为温和的水蓝色。

古风剑样貌朴素,剑身并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有镶嵌的六颗琉璃珠,染着浓黑的旧血,像六粒默不作声的石头,让人再记不清它闪烁明丽的模样。弁袭君的手指在那原本滑润晶莹的珠玉上摩挲着,从他脸颊上不断落下雨来,一滴滴地打在上面,覆盖了错乱的水痕。

当初杜舞雩打造这把佩剑,找了三颗珠子,要作为配饰。弁袭君嫌太少,又寻出另外成色更好的,只是强硬塞给他。那时的杜舞雩哭笑不得地说,这三颗琉璃珠,是准备代表自己的三式武功,如今多出了一倍,又算是什么呢?

“那就象征你我,还有天谕吧。”他做出漫不经心的神情,又害怕对方拒绝一般,只是把珠子塞进那错愕的掌心里。杜舞雩怔怔的,并未接牢,金灿灿的琉璃落在地上,蹦窜着,像六粒不安的光点,倏忽跳动,晃花了人眼睛。

当初在黄龙村交会,相知结义的三人,就是剑身里的三颗琉璃。似乎是剔透细亮,弥足珍贵的,却渐渐覆上了血污,染浊了表面,在浩荡的烟尘里,改了面蒙了心,变作冷硬的铁石,即便用手挖去了血锈,光芒却难复,再不能见最初的样子。弁袭君却还记得古风剑打造完毕的时候,自己还偏执地去问杜舞雩,哪粒珠子是他,哪粒是天谕?杜舞雩漫不经心笑道,天谕是首领,自然是第一颗,你就是第二……

弁袭君的手不住颤着,他像一个盲了眼的人,试探着顺了剑身向下滑去,一,二……他闭上眼睛,低垂的长睫濡湿着,浮动了细密的水光,盈盈欲坠。没有第三颗,古风剑就在这里,彻底断裂了。

断了,断了……当初的光景,当初的情谊,甚至当初的三人,若剑能轻易补全,世上碎裂的事物,又是否都能完好如初?

弁袭君痛苦地吐息着,如同一只受创的动物,在这片茫茫雨水中吃痛呻吟。湿透的长发蜿蜒在肩头,几绺垂下,依恋地盘旋在断剑上,剑柄缠缚的绸带丝穗被风吹得飘飘扬扬,像抖索的枝条,有几缕忽然的脱落开来,宛若被吹离枝梢的花,轻而易举地瞬间远去了。

第二十一章 「二十一」

雨不知何时渐稀了,大约是下得累,甚至透出点碧青色的天光。因是日夕,边沿处染着些薄薄的绯色,有点像落过泪的眼廓。弁袭君擦了擦断剑上的琉璃,慢慢地站起身,他身后如立着一方烟水画屏,雾濛濛的雨,稀疏落进了水里,天光湖光上下一色。

驭风岛这个地方挑得很不错,像一只高瘦的船帆,孤峭地立在水里,遥望时只觉埋进了云间,登到顶便是一片苍渺的天水。当初杜舞雩挑中这片海屿,大约也是眷恋着四周旷远而寂寞的水景,此时光芒晦暗着,雨丝绵绵,更有一些日暮时分的浓愁。

除了景致,驭风岛更有另一种独特的产物,是岛南面出产的巽石。名称虽为石,却是很好的铸造材料。驭风岛承接了风元素的力量,既含风独有的翼辅效用,又在四面湖波的浸养之下,添了几分水的柔韧。如此孕化出的锻材,能在不同矿石之间承接中和,利万物而无所不入,是修接断痕的上选。

更何况,它与杜舞雩的功体相合,用来填补古风剑,可以说是再好不过。只是这块风水宝地出产有限,大部分的巽石,都在最初打造古风剑的时候耗掉了。又逢黄泉归线如雷车隆隆碾过,山崩地裂之下,损毁一半,染浊一半,是再不能用了。

弁袭君凝视着那断剑上,本应镶在第三颗的琉璃珠,浑浊的表面将他的脸颊映得模糊,就像揽着一面陈年生锈的铜镜,而弁袭君的眼神却如同茫茫的烟水,涣散而温柔着,宛若里面照出了什么渺远而美丽的事物。

他喃喃说:“我会修好你的。”说话的语气像极了他为求九天紫火,向杜舞雩告辞的时候。一把剑不会回答他,惊愕的一剑风徽不会回答他,他习惯了独白和一厢情愿的付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好过一些。弁袭君的心就像一方无光的内室,放一点与杜舞雩有关的事物进去,便能将那块地方搁置得很满,再容不下其余的念想。他这样全心全意地思索着,以至于不曾发觉自己的脸色是如此灰白,宛若一支悄无声息烧到了末尾的线香。

一色秋倒也很惊讶弁袭君会再来找他。

天葬十三刀的鳌首日前正和古陵逝烟合作,而那位烟都宗师与弁袭君之间,已很接近破局的状态,极轻易就要到翻旧帐的地步。这并不是摆上台面的事,然而一色秋毕竟敏锐,察觉到笑语欢颜之下来往的话锋。对弁袭君的到访,他看上去轻松自然,眼梢都勾着暧暧的和悦,是很诚恳的模样。他好整以暇地寒暄道:“圣裁者怎么这时来,看天气,大约又要落雨了。”

蓝峰十二涛的位置很高,若真扑头盖脸地淋下来,应当也是首先遭逢的。一色秋又笑着说:“几日不见,你的脸色依旧不是很好,应是有不顺心的事罢。”

“鳌首倒是很关心。”弁袭君不咸不淡地应答着。

一色秋衣袖一摆,化去了桌上遗留的一对杯盏,笑颜不改道:“毕竟是天葬十三刀的同志,彼此关怀,也是理所当然的。”

“看来,鳌首也还记得十三刀的规定。”弁袭君点头说,他拂了拂衣袖,像一只谨慎停落的水鸟,收敛羽翼,在石凳上款款坐下。一色秋便也说:“是,十三刀的成员之间,理应相互扶持,彼此协作。”

“那么,我可否认为,同为十三刀的鳌首,是能够相信的。”弁袭君缓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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